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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拒絕

  感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自己身上,張韜一瞬間感覺壓力山大。周圍眼光中蘊含著各種情緒,驚訝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欣喜者有之、羨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張禕在那一瞬間,亦是內心震動。


  阮鹹是什麽人?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他未必不會懷疑此人想通過幼弟巴結父親。然而要知道眼前的阮鹹卻是一位傲視王侯的玄學大名士啊!


  此人風流瀟灑,世間禮法教條從來不縈於心。


  見到幼弟隱隱有些發呆,不由暗暗著急。若是幼弟能夠拜入阮鹹門牆,有此人為之延名攬譽,幾乎可以保證將來的名聲會超脫於眾人之上,成為天下士林仰慕的存在!

  他顫動右臂,微微觸動幼弟後背,他隻希望幼弟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犯傻。


  張韜感受到大兄的提醒,內心不由一陣發苦。


  魏晉之際清談之風盛行,而“竹林七賢”正是承上啟下的人物,從何晏、王弼、夏侯玄,經“竹林七賢”而至後來的郭象、王衍,最後至東晉而蔚為大觀。


  “清談”是相對於俗事而言的,亦謂之“清言”。


  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言民生,誰要談及如何治理國家,如何強兵裕民,何人政績顯著等,就被貶譏為專談俗事,遭到諷刺。


  因此,不談俗事,專談《老子》、《莊子》、《周易》,被稱為“清言”。


  這種“清言”在此時很流行,特別是士大夫和讀書人更視之為高雅之事、風流之舉。他們在一起討論爭辯,各抒歧異,擺觀點、援理據,以駁倒他人為能事。


  由於上流社會的普遍參與,“清談”成為時尚。然而正是由於士大夫普遍以“清談”為務,導致國事日蹙,世風萎靡。


  在前世那個位麵中,西晉滅亡後,東晉大司馬桓溫北伐中原,途經淮泗,滿目瘡痍,他喟然長歎: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西晉末年士大夫與讀書人不以俗務為事,專以清談為樂。最後導致中原淪喪、衣冠南渡。而王衍王夷甫正是永嘉時朝廷宰執。


  如今阮鹹想要將自己列入門牆,以後自己這個“清談家”的名頭是跑不掉了。雖然也會因此而成為諸多仕子仰慕的對象,不過是虛名罷了。


  想要依靠清談來聚攏人心,不是做不到。


  實際上,曆史上的王衍、王導、謝安等人都是清談名家,最終都做到了朝廷宰執的位置,成為一代權臣。即便是桓溫,雖然有“老賊”、“武夫”之名,清談的本領也並不低。


  尤其是陳郡謝氏,此時謝衡尚在國子監任國子祭酒,以儒學為業。二兄張韙便是謝衡的學生。據二兄透露的消息,謝衡的妻子曹氏如今亦是懷有身孕。按照原本的曆史,這即將誕生的孩子,便是陳郡謝氏舉足輕重的人物,謝鯤。


  謝鯤,便是謝安的大伯父。


  正是謝鯤的由儒入玄,陳郡謝氏才會由一個三流的小家族,一躍而成為與琅琊王氏並稱“王謝”的一流閥門。

  後世的謝安在評價自己的大伯父時便說:“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謝安將自己的伯父謝鯤與“竹林七賢”擺放在了同一個高度,也由此可見他對於陳郡謝氏的巨大作用。


  以張韜兩世為人對儒學的理解,儒學實際上是窮人學問,是“入世”。


  一個窮人想要出頭,一定要摒棄緋聞,管好家屬,努力學習,天天向上,即所謂的“修身、齊家”。因為窮人不在權力範圍這個“世”裏,所以要“入世”。


  可是士族本來就在這個“世”裏,一出生就是當官的命,再好吃的東西都會吃膩,所以要解困,要出“世”,便要學提倡“出世”的玄學。玄學是富貴哲學,因為窮人沒“世”可出。


  所以,在後世,窮人最多燒香拜佛,求個心裏安慰。燒完香、拜完佛,該種地的種地,該下車間的下車間。而那些達官貴人,卻是極其崇拜那些“大師”,以求“出世”,不然隻能在吸食某物與嫖賭中沉淪。


  兩者都是同樣的道理。


  以如今士林的風氣來看,一個家族若想淩駕於眾人之上,真正進入高層,就必須玄、儒兼修。即便如同張禕這樣自小以儒學為業,極其厭煩玄學的人物,見到阮鹹想要收幼弟為徒,一時間也是激動不已,正是由於在阮鹹身上,乃是以“儒”解“玄”。


  雖然拜入阮氏門牆有如此一係列好處,卻與張韜的計劃相悖,他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拒絕。即便“玄學”是一種形而上的學問,隨大流做事可以事半功倍,然而卻是以整體社會的沉淪為代價的。


  便如王衍,一輩子官運亨通,升官如同坐火箭,可是當他升任尚書令,成為朝廷執政時,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大晉王朝,卻在頃刻間轟然倒塌。隻留下“永嘉之亂”成為漢民族無數榮耀史上一個永恒的恥辱。


  清談名士的風流恣意與國家民族的沉淪形成強烈的反差,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大的諷刺。清談名士實在是太多了,不缺少像他這樣一個人物。如果說魏晉時代的玄學名士是對儒學的叛逆,那麽如今的他卻又是對玄學的叛逆。


  即便這大晉王朝注定淪亡,他也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


  想到這裏,張韜對著阮鹹施了一禮:“多謝阮師的厚愛,然而小子向來愚魯,父兄屢屢以頑劣稱之,若擺在阮師門下,隻怕有損阮師清譽。”


  “清譽麽?阮某何時又有過清譽,不過是一絲薄名罷了。”阮鹹沒想到張韜居然拒絕自己,一時之間也有些難以自信,隻是他向來豁達,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隻是道:“罷了,罷了,你既無此心,我也勉強不得。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我又何必自尋煩惱。我已醉,自去眠,諸君且隨意。”


  阮鹹將酒槽中的美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歪歪斜斜地離席而去。

  張韜感受著大兄與姐夫投過來的責怪的目光,不由一陣無奈。眾人以為他不識好歹,誰又能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居室之內,一盞紗燈微亮。張韜與卞粱一同躺在榻上,二人各懷心事,均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往往一方剛剛有了睡意,便被另一方側身驚醒。


  眼看著已到了醜時,卞粱索性披起長袍倚著榻壁發呆。感受著被窩中的不安分,他推了一下張韜,輕輕道:“阿韜,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入阮仲榮的門下?”


  張韜見到卞粱一臉肉疼的表情,不由取笑道:“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雞雞。為人在世,總得有所為有所不為。六哥,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常戚戚,距離小人也不遠了哦。”


  “哎,阮師從不收徒。若是能夠拜在他的門下,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沒想到你居然拒絕。想來也是,你家學淵博,有伯父教導,又何必擔心將來無法揚名。”


  “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張韜雙手枕著頭,看向幽黑的上空,輕輕道,“六哥,你覺得自己將來會到達哪一步?”


  “我麽?”卞粱感覺到空氣有些涼,忍不住掖了掖被子,他悠悠道:“一郡太守總做得。”


  “難道你竟然滿足於做一個太守不成?”


  “宰執誰不想做,然則以我濟陰卞氏的地位,若無意外,隻怕也隻有我大兄能夠超拔於流俗之上。至於其餘諸位兄長,最多不過入省曹為郎官而已。若將來能夠得一郡太守,亦足以快慰平生之誌。”


  “阿韜,令尊當下為中書令,聲譽播於四野,你若是能夠由儒入玄,將來的成就未必在夏侯玄之下。甚至將範陽張家帶至一流家族也不是不可能。”


  “將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張韜想起白日遇到王彌之事,轉臉看向卞粱道:“還要謝過六哥幫我解圍,我才能在王彌那廝劍下幸存。”


  卞粱可謂是一個謹慎的人,小小年紀已經懂得衡量利害。放在一般的少年身上,免不了會多幾分血勇之氣。


  卞粱見說,也是搖了搖頭:“阿韜,不是為兄說你。你小小年紀,實在太過莽撞。這些遊俠,一眼不順、一言不合便會拔刀殺人。在他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人命的概念。隻可惜,如今朝廷裁減各地駐軍,如這般大寇,注定很難緝拿歸案。”


  他看了看張韜發呆的表情,繼續道:“阿韜,恕我直言。觀你大兄為人沉穩有餘,機變不足。張家將來若能更進一步,隻怕便要落在你的身上。你雖是做事毛毛躁躁,然則卻懂得取舍。隻此一條,便勝我遠甚。”


  “六哥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現在不過十二歲罷了。距離將來出仕少說也還要十年。十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至於我,若是現世安穩,做一個富家公子也沒什麽。若是亂世不靖,男子漢身處世間,總得有點手段保護父母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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