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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卿雲》

  看著原本穩重成熟的姐夫與大兄紛紛沉溺其中,不得不感歎阮鹹演奏的殺傷力之大。隻是張韜卻有些摸不著頭腦。因為無法明白這些人為何在一瞬間失態。曲子是好曲子,但讓人如此沉迷,似乎又有些說不過去。


  張禕回過神來,見到幼弟一臉茫然,卻是歎了一口氣道:“阿韜,你可知阮仲容所彈之曲出自何處?”


  “正要請教大兄。”


  “此曲出自伏生的《尚書大傳》,據《大傳》記載:舜在位第十四年,行祭禮,鍾石笙筦變聲。樂未罷而疾風發屋,天大雷雨。帝沉首而笑曰:‘明哉,非一人天下也,乃見於鍾石!”即薦禹使行天子事,並與俊逸百工相和而歌《卿雲》。’”


  張禕說到這裏,沉吟良久,繼續道:“卿雲者,喜氣也。鍾石變聲,暗示虞舜遜讓;卿雲呈祥,明兆夏禹受禪。君臣互唱,氣象高渾,文采風流輝映千古。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是以堯讓舜,舜讓禹,此正是惟賢為能!”


  在大兄的了解下,張韜也逐漸是了解到其中的脈絡。


  《卿雲》乃是當初舜帝禪讓時與群臣百官一起相互唱和的歌曲。


  “卿雲爛兮,糺(jiū)縵縵兮。日月光華,旦複旦兮。”這四句乃是舜帝自唱,說的是今天喜氣燦爛如霞,瑞氣繚繞,日月照耀,天下升平。在如此大好的日子裏,我把堯帝傳給我的位子再次傳給大禹。


  “明明上天,爛然星辰。日月光華,弘於一人。”則是群臣所上的賀詞:如今上天光亮,星辰燦爛,而舜帝你的品德,便如日月加身一般耀眼。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


  於予論樂,配天之靈。遷於聖賢,莫不鹹聽。


  這八句則是大禹的回應。說的是,日月星辰都有屬於自己的軌跡,一年四季也都是依時而行,人間的讓賢同宇宙的運行一樣,是一種必然的規律。隻有遵循這種規律,才能使國家昌盛,萬民幸福。如今奏起音樂祭祀上蒼,舜帝你將位子傳遞給我,我必定不負天下人的期望。


  鼚乎鼓之,軒乎舞之。菁華已竭,褰裳去之。


  這四句說的則是,當禪讓儀式完成後,百姓們鼓樂喧天,載歌載舞地慶祝大禹得到帝位。而自感“菁華已竭”的虞舜,卻毫無聲息地泰然“去之”。


  這首《卿雲》可以說將舜帝塑造成了一個推位讓賢、毫不留戀權位的形象,成為大家心目政治清明的象征。


  看著痛飲狂歌的諸名士,張韜突然間明白了他們的感情。


  惟大悲者有大喜,惟大哭者有大冀。


  當社會規則充滿了腐化與不公,便有一些聰慧者如同那金風未動時之蟬,早已經感受到其中的切膚之痛。但在無形的大網中又掙之不脫,便隻能自我叛逆以抗爭。最終讓自己成為社會的異類,為世人所側目。


  所以說這幫人看似輕浮,實際上卻是由赤子之心異化而來。


  一曲奏罷,在場之人無不陶醉於古箏的餘韻之中。良久之後,方才有一人越群而出,舉起酒杯來到卞粹麵前,高聲道:“今日既得以聆聽仲容妙奏,實乃快慰平生。隻是還未曾恭賀主人誕子之喜,請滿飲此杯,克先飲為敬!”

  張韜看過去,卻是陳留蔡氏的蔡克蔡子尼。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雖是醺醉之際,亦不肯有所失禮。


  蔡克仰頭將手中之酒一飲而盡,緩緩道:“卻不知賢侄起了姓名否?”


  “小弟才疏學淺,為犬子取了一個‘壼’字,倒是讓蔡兄見笑了。向聞嫂夫人亦是身懷六甲,卻不知將誕在幾月?蔡兄是否為未來的公子想好了名字?”


  “拙荊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說來慚愧,為兄左右琢磨,以為最好不過一個‘謨’字。”蔡克想起家中妻子,不由一陣喜悅,隨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不由道:“其類維何?室家之壺。君子萬年,永錫祚胤。玄仁對令郎的期待很高啊!”


  “謨,謀也。堯舜曰典,大禹皋陶曰謨。典者,道之常行者也;謨者,言之至嘉者也。以此觀之,蔡兄對令郎亦是期望甚大。”


  二人相視一笑,已明白彼此的心意。蔡克暢意開懷,輕笑道:“卞壼、蔡謨,隻希望小一輩將來莫忘記父輩的殷殷期盼。”


  卞粹亦是心情激蕩,柔聲道:“綿綿瓜瓞,民之初生。將來之事,亦隻能付之將來。”


  他抬起頭,看到阮鹹推開古箏,將酒倒入酒槽之中,卻是俯首低飲,不由看向蔡克:“小弟聽說阮仲榮於母喪之際騎驢追婢,是否真有其事?”


  “哈哈,是名士自風流。阮仲榮向來不遵禮法,那女婢為其姑母貼身之人,仲容為母守喪之際與之私通,竟致其懷有身孕。其姑原本答應將之留下,誰知事後離去時卻將女婢帶走。仲容聽說後,不由分說騎著毛驢追去,乃言:人種不可失(傳宗接代的人不能失去)!若為兄所料不錯,隻怕近日仲容又要添上一子。那女婢乃是鮮卑奴,阮仲榮也能下的去手!”


  “異國風情,自是與中原不同!”卞粹聽說後,也是不禁莞爾。


  二人的談話似乎傳到了阮鹹的耳中,他輕輕招了招手,身後便有一小童送上一物,外麵用黑布包裹。他輕輕取下外套,緩緩道:“情發於心,又如何抑製?昔日我一見華裳,便情難自禁。母雖亡,亦為他老人家多生一孫,非為不孝。”


  黑布之下,乃是一個類似琵琶的樂器,然而器身卻是渾圓,與琵琶之曲頸不同。張韜見狀,不由脫口而出道:“這是‘阮’。”


  “阮?此乃在下根據五音新製作的樂器,尚未命名。唔,若是以姓名之,似乎並無不可。”阮鹹在眾人注視之下,懷抱“阮”器,手指不停撥動琴弦,傳出之韻律卻與古箏迥異。


  阮鹹回過頭來,對著張韜道:“在下這裏謝過小兄弟命名之惠。鹹日後若能夠不朽,怕是托此樂器的洪福。”


  “小子初見奇異之物,免不得口快稱之,還請阮師莫怪。”


  張韜對著阮鹹恭敬地施了一禮,且對阮鹹以師稱之。一方麵是因為想掩蓋方才的失態。另一方麵,通過這件樂器,讓他想起了阮鹹的故事,也是由衷地欽佩對方的音樂才華。

  是的,圓形音箱、四弦十二柱,這件樂器在後世的名字便叫做“阮鹹”,也叫作“阮”。它是從琵琶脫胎而來,卻是比琵琶音域更廣。


  阮鹹看著他不過垂髫之年卻能參加盛會,不由道:“卻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卞粹見狀,急忙道:“這是家嶽的三公子,隨彥仲前來為犬子慶賀。”


  “原來是張侯的公子。張侯為天下文壇領袖,想必其公子亦是見多識廣。且容我再彈奏一曲,還請小友認真聆聽,等一曲終了,告訴從其中看到了什麽。”


  阮鹹醉意盎然,之前已是試了音,此時見到眼前幼童眼神癡迷,愚頑中透出一股靈動,不由一陣欣喜,他有意試探張韜的觸覺。當下操動琴弦開始彈奏了起來。


  張韜見狀,隻好全神貫注起來,試圖能夠聽懂阮鹹的演奏。前世之時雖然出身農家,不過他的爺爺卻是將一把二胡拉了幾十年,從小耳濡目染之下,他亦懂得鑒賞些皮毛。


  阮鹹的彈奏溫情脈脈,既無高音,也無驟律,然而其音律穿透之強卻是讓人意動神搖。


  隨著音律的擴散,張韜似乎看到了一個美女背著身子在竹林中娉婷而行,不遠處的男子看著美女的背影如癡如狂。


  為了引起女子的注意,男子席地而坐,開始談起了琴曲,然而不遠處鳳凰同遊、鴛鴦交頸,那女子卻始終沒有出現。


  張韜搖了搖頭,不由暗道:“這阮所彈之曲恁地怪異,卻讓我想起了這般畫麵?難道真的因為穿越日久不見女人,卻在這首曲子的催化之下產生了幻想不成?”


  一曲終了,阮鹹收起“阮”,看向他道:“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張韜見到阮鹹臉上盡是期待的神色,他不由如實相告。


  阮鹹歎了一口氣,悠悠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這首曲子正是當年司馬相如追求卓文君所奏之《鳳求凰》,你能聽出其中韻味,卻是天賦不淺。先前你既稱我為‘師’,如今我欲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眾人聞言,盡皆驚訝地看向張韜,眼神中充滿了驚訝與羨慕。


  龍湖注:1912年底,眾議員汪榮寶將《卿雲歌》改編為國歌,由比利時音樂家約翰·哈士東配樂。歌詞為:“卿雲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複旦兮。時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卿雲歌》當時僅在1913年國會開會和外交場合使用,未正式公布。後為袁世凱所廢。


  1919年2月,北京政府為製新國歌,成立了國歌研究會,公開征求詞譜,經過討論決定仍以《卿雲歌》為歌詞,刪掉最後兩句,由音樂家蕭友梅配曲。


  “日月光華,旦複旦兮”,複旦大學校名亦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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