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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開私門窩娼捕陳七 追汽車擇婿笑朱三

  上回說到椿樹四條胡同,鬧出娼賭大案,這窩家便是戲子陳葵香的母親,綽號叫做陳七奶奶。他在清國季年,北京盛行南班子的時候,便在南邊販了幾株錢樹子,開起私門子來。這班獵豔的大小官僚,日日去逛胡同。防得都老爺要無端開口,雖然彌縫得無事,畢竟多了一條裂痕。況且清音小班裏,碰和擺酒,鬧得煙塵抖亂,還是可望而不可即。急色兒哪裏忍耐得住?又沒有整百整千的銀錢使,隻落得暗暗裏垂涎,隱隱裏下淚。若說二三等茶室,省是省了,便是便了,又怕買著回頭貨,花了一筆醫藥費,還要惹人笑話。陳七奶奶趁著這個好機會,想出這個法子來,將小班茶室的生意,一網打盡。真是門盈如市,賓至如歸。陳七奶奶居住的是大廈高廳,使喚的是丫鬟龍媼,不論旗妝的,漢妝的,隻要拜在膝下,都算是幹女兒。葵香的媳婦,又美麗,又機警,幫這七奶奶殷勤招待,沒個人不喜歡他。家裏的姊妹花,一個綽號叫"萬人迷",算是七奶奶的台柱;此外一個二姑娘,一個小林姐,都是常川駐紮。若是客人不中意,那大大小小的照片,取出來隨人選擇,隻須寬費幾吊車錢,自然包你稱心如意。七奶奶也看著來客對付,若是有點經驗的,不過照例付了夜度資,以後任憑你們離合,倘然是個冤桶,慫恿幹女兒斫起斧頭來,比清音小班還要厲害。他更做好做歹地說什麽月包呀,季包呀,決不肯放他們另住。七奶奶做了幾年,到得袁世凱當國,旗門子裏的親貴,果然打倒了,來的大批新人物,總長、次長、司長、參事、僉事、主事,都抱著自由平等的宗旨。七奶奶家裏,益發比前熱鬧,還添了晝夜不絕的賭場,幾桌麻雀,幾桌撲克,有時還夾著牌九搖攤。


  起初隻有衙門裏的人,借此消遣,漸漸銀行執事,古董老板,也捱進來了。四麵的流氓地痞,有了風聲,卻不敢動七奶奶的手。況且七奶奶的大門口,馬龍車水,全係體麵人物;裏麵門房廚房,男仆女仆,何等偽齊整。大廳上紗帽派的書畫,琳琅滿壁,便有人進他的門,還當是名公巨卿,哪裏尋得出娟賭的窟宅?不知她大門進來,卻有一條小小夾弄,直通後門。


  後門外麵又蜿蜿蜒蜒幾十步,才是大道。夾弄旁邊一扇小門,開進去一座洋樓,卻用圍牆包著,外麵一點都望不見。下層做了賭台,上兩層是繚房曲室,錦帳牙床,還有一間秘密煙寮,卻叫葵香媳婦專司其事。打炮呀,把火呀,伺候格外周到,還好同他說說笑笑。走熟的都從後門裏進出,到得夾弄裏便有特別口號,招呼開門。七奶奶算是暗藏,真是精細。


  警署裏的人,為他不曾納捐,又不肯破費,隻捧著幾個大老,早已同他結怨。後來流氓地痞,因為分不著賭場的錢,都是牙癢癢的。還有同行嫉妒的私門子,說:"七奶奶不留餘地,弄得別人沒飯吃。"七奶奶正在興高采烈,哪裏還顧他人的媒孽?

  偏有個警署裏的科員,同個書記,偷偷摸摸,在別個私門裏,認識個媳婦兒,也說起陳七奶奶那麵,怎樣生意好,客人多,這老板娘四奶奶,進來插嘴,痛罵七奶奶有財有勢,看不起人,料他這威風是不長久的!那科員、書記,並不在意。


  這日經過椿樹胡同後麵,看見那媳婦兒從小路抄出來上車,便問他這是哪一家?媳婦兒道:"是七奶奶後門。"兩人約他到四奶奶家夜飯,媳婦兒答應著。誰知等了一夜,催了三次,總說七奶奶叫去,不曾放回。四奶奶固然少筆進帳,這兩人無興而返,把恨這媳婦兒的氣,一概移在七奶奶身上。怏快地回到警署,這科員便打電話問這椿樹胡同的該管警官,說:"有這娼賭窩子,為什麽不捕?"警官回說:"前門進出的,都是當道,實在查不出痕跡。"科員告訴他某胡同小路,便是後門,限他三日拿解。警官聽了警署的訓令,總道是署長意思,傳齊巡長、巡警,打聽這條進路。巡警私下買通了七奶奶男仆,叫他引導。警官卻便衣小帽,站在後門外,一班長警,堵截了小路;一班長警,分布在小弄。另外派幾個不相幹的,從前門闖進去,聲言捉拿陳七奶奶。外麵鬧得鼎沸,早驚動了賭客嫖客,都想奪門出去。還是七奶奶來得鎮靜,說:"諸位大人老爺,不要動。聽憑他怎麽虛張聲勢,他尋不到我的機關,總是沒法。若有人開門出去,便中他計了!"大人老爺礙著前程,卻想溜之大吉。那班叫來的媳婦兒,大哭大嚷,要叫七奶奶把他一條路,不由分說,挖開小門就走。兩腳跨出後門外麵,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男男女女,叫長警帶回警所候著。警官從弄堂進去,隻見長警手裏,有的拿著賭具,有的拿著煙具。七奶奶與葵香夫婦,連同"萬人迷"、二姑娘、小林姐、男女婢仆,賽過一串大紮蟹,從旁門拖出前門。那大人老爺的車夫,還不知道什麽事,沒處去尋主人,隻得趕了車子回家報信。

  警官將門掩好,前後加上封條,回到警所一看,老少男女,共有三四十人,如何容納得下?有站的,有坐的,有哭的,有歎的,隻七奶奶同葵香,上了手銬。警官問過姓名,黃六黑七,張三李四,報了一陣,忙用電話報告警署請示,卻好接地署長手裏。署長知道七奶奶不是好惹的,這場禍闖得不小,趕說連夜悄悄送來。署裏問訊的電話,討情的電話,已弄得署長頭昏腦漲。警官押解到署,那署長早經候著,將這男女,當著賭徒辦理,每人具張悔過結,罰洋十元五元了事。有幾個沒帶錢的,準他明日補繳。趁著宵深天黑,放他們回去,好遮一遮臉。隻剩了葵香母子夫婦,三個押著。署長向警官問起緣由,才知是署裏的電話。署長徹底根究,管電話的人說出科員書記,有點嫌疑。署長忙到天明,連府裏院裏,都函電交馳的來請從輕發落。署長明知天下無事,庸人自擾,既然進了這扇門,總須見點顏色,三個人罰了二百元。七奶奶並不為的銀錢,卻是為的麵子,受了這樣奇辱大恥,還想回去設法翻本。


  哪知走進胡同,隻見"萬人迷"三姊妹,站在弄口,說:"封皮是揭了,裏麵笨重細軟,一概幹淨了。"七奶奶聽著,一路走,一路哭,滿地的瓦片石屑,滿屋的破絮碎衣,堂廳上剩得一塊匾額,廚房裏剩得一座冷灶。洋樓上下兩層的擺飾,殘缺汙爛,卻是有意搗蛋。七奶奶道:"糟了糟了!我家裏興也興得快,敗也敗得奇!我算做了一場夢。葵兒還帶著媳婦唱戲罷。你們薦到四奶奶那裏去搭班,我也不願再幹了。快去喊部汽車來,我同你們往四奶奶家裏避一避。"幾個人又無盥具,又無梳具,一套隨身衣褲,吃了點油條大餅,坐在破炕上等候。


  葵香去了半晌回來,仍舊沒有汽車,說:"各行裏的汽車,被朱三小姐包完了,因為要揀擇女婿,在那裏汽車賽跑呢。"七奶奶道:"背時的人,應該如此。"喊了一部街車,四人擠著去了。葵香夫婦自然謹遵母命,這私門子算是糊糊塗塗,冤冤枉枉的打破。葵香閑著無事,踱到茶館裏去歇歇,人山人海的在那裏候汽車,凡是汽車經過地方,兩麵男的女的,村的俏的,一概擠滿。大眾問起朱三小姐是什麽人,知道的說是內務總長朱桂莘先生啟鈐三女兒。朱總長娶了於夫人,生的女兒有幾個,但鍾愛的隻是三小姐。朱總長原是瞿相國瞿鴻機的帳房先生,捐個佐雜官兒,連升帶保,結交了這袁世凱,發財發福,買田砌屋,同趙秉鈞可以伯仲。徐世昌尤其看得他重,派做南北議和代表,到上海走過一趟,朱三小姐也跟著的。上海是汽車競爭的世界,三小姐心靈手敏,自然操縱自如。有時駕了汽車出來,還叫車夫進坐車廂,親自嗚嗚地開著,轉彎抹角,隻要捏一捏喇叭,算是交代。萬一把婦孺們撞倒撞壞,好在死人無可對證,有這"衝過馬路,自不小心"八個字,盡好輕輕蓋過。

  三小姐在上海學了本領,能夠把汽車弄得追風逐電騰雲駕霧一般。


  到得代表回京,凡有替三小姐來作伐的,憑你戶限踏穿,三小姐百無一可。每日玩玩汽車,在什麽公園裏,劇場裏,露一露臉。他又長得粉裝玉琢,襯著極貴重的首飾。映著極華麗的衣裳,京裏的公子哥兒,哪個不睽睽注目?好容易央人請馬,前往議婚,不說太小,總說還早。況且這三小姐有點憨氣,還有點傻氣,有時輕顰淺笑,嫵媚動人,像煞一朵交際名花;有時麵色一沉,隨你獻盡殷勤,他總不瞅不睬。大眾識他不透,自然動他不來。他忽然想出這汽車賽跑,譬如王三小姐拋彩球,不論富貴貧窮,隻要趕得上三小姐汽車,他願帶著十萬奩資,委身相事。這句話哄動了全國,會開汽車的,都要租部汽車,去碰碰看。


  他早標明地點,在哪裏起,在哪裏止,中間經過某處某處,派著警察沿途保護。大眾正在那裏凝望,忽見黃塵裏麵,滾出一輛滿綴鮮花的碧色汽車來,外麵垂著緋色的簾子,車頭子坐個女子,粉撲撲的臉兒,油鬆鬆的辮子,認得是朱三小姐。他手上帶著白皚皚亮晶晶兩個鑽戒,擺動車輪,那速率穩而且快。


  旁邊有一輛紅色的,是一個西裝男子開車,年紀也不滿二十,同這三小姐的車,總覺得距離一兩碼。後麵跟著的蟻聚蜂屯,珠聯繩貫,不過是個附屬品。也有中國裝的,也有西裝的。看客拍手狂呼,三小姐毫不旁顧。邵二廣有一首《賽車行》道:氣哺哺,聲達達,亂雲飛卷狂飆聒。蜿蜿蜒蜒一線來,是誰後疐誰前跋?車首揚旌旗,車腹襯氀毼,緋紅紺碧赭與黃。


  一嗚驚人先聲奪。經塗杯塗七軌與九軌,為康為莊五達與六達。


  中有粲者飄飄然,仙乎仙乎自軒豁。初如蛇骨蛻,繼如魚尾鮁,又如荒郊大漠俊鶻盤,複如豐草長林狡兔脫。隨行如接軫,並駕如排闥,超乘還如疾者趨,下阪更如跛者。道旁嘖嘖相詫歎,謂此璿璣仗旋斡。我雲惟熟乃生巧,如弩有機矢有筈。疾徐進退指顧間,步驟駛駁非一撮。覆轍即為來者鑒,慎莫書空笑咄咄。


  三小姐沿路自然特別注意。離那停車的地方,差不多隻有一二裏,他這車一步鬆一步,那少年的車一步緊一步。大眾都嫌三小姐,腕力畢竟不如男子。不記得賣解女子,遇著甘鳳池,隻將他鞋尖一含,那女子不是軟化,願嫁鳳池嗎?所以男女的感觸,男女的遇合,我最相信一個"緣"字,俗語說得好,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真是鐵板注腳。三小姐到得目的地,隻讓那少年一步。三小姐跳下車來,拉著那少年的臂膀,一步一步走入一間房子裏。隻見一群紅男綠女,舉手歡迎,三小姐一一介紹,過了,便將原坐的汽車,帶著少年,歸家去謁見父母。這事算告結束。有人說這少年是與三小姐有成釣好的,有說不到幾時,仍舊離婚的。現在看見朱三夫人的行狀,道:"三女有家,想已閨房之樂,甚至畫眉了。"但是朱總長為世凱心腹,這種三小姐的小節,也無傷朱總長的盛德。倒是那時最不好安插的,是國史館館長王闓運。世凱為著麵子,不得不尋著這個人。難為這班總長小心伺候,他總出言吐語,非諷即譏,人人怕剜痛瘡瘢,又怕搔著癢處。他卻不問尊卑貴賤,一概施行。正是:宜與伏波談矍鑠,漫嫌方朔肆詼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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