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打鴨驚鴛端午橋假談道學 畫虎類狗瑞莘儒錯認風流
上回說到端方在資州被難,連兄弟端錦也同歸於盡。清廷得了消息,於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宣布上諭道:暑四川總督端方,才猷敏練,學識宏通,由部屬外任監司,浙膺疆寄。庚子之變,在陝西護撫任內,保護維持,厥功甚偉。
嗣充出使考察各國政治大臣,南北洋大臣。後因案革職,旋以候補侍郎,棄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川中亂起,派令馳往查辦,並署理四川總督,宣力有年,勤勞素著。茲因帶隊入川,中途遇害。死事情形,慘不忍聞。殊堪憫惻,著加恩予諡,追贈太子太保,並賞給二等輕車都尉世職。照總督陣亡例從優賜恤。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複。應得恤典,該衙門查例具奏。
靈柩回旗時,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準其入城治喪。伊子外務部參事繼先,著以四品京堂候補;監生陶磐,著以主事用。伊弟三品銜河南候補知府端錦,隨行入川。因救兄同時被害,尤屬忠義可風,著照三品官員陣亡例從優賜恤,以慰忠魂。
欽此。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又有上諭道:內閣代遞典禮院直學士端緒,呈報胞弟端錦在川被難情形,再懇加恩賜諡等語。河南候補知府端錦,著加恩準於予諡。
欽此。
後來端方予諡忠敏,端錦予諡忠惠。清廷恤典,也算不薄了。但端方字叫午橋,別號陶齋,確是阮太傅、畢尚書一流人物。生平篤嗜的是金石書畫,海內孤本精拓,同宋元明以來的名跡,大半都歸他藏庋。賓朋文酒,一時稱盛。隻怕得這位正室夫人。這樣的儒雅風流,卻不許十二金釵,羅列屏後,午橋隻裝著假道學,說道身不二色。誰知他早有漢裝雛女,金屋分藏。這端夫人貌既不揚,性尤奇妒,得了午橋外室的信,覓縫打眼,要逼午橋帶他回衙。午橋無可奈何,竟將完璧一雙落在虎狼秦手裏。端夫人不聲不響,隻是朝捶暮打,磨折得骨瘦如柴,午橋噤不一言。如花如玉的女兒家,哪禁得暴雨狂風手段,自然魂靈兒飛去了。午橋經此一個打劫,決不敢再談置妾,恐怕驚鴛打鴨,依舊不能領略滋味。何苦糟蹋他人兒女呢?閑著沒有事做,便弄這豐碑斷碣消遣。
由南洋調到北洋,因為梓宮奉安,沿途攝影,被李襲侯國傑狠狠參劾,才得了革職處分。他趁這丟官時候,無拘無束,便到鎮江尋著焦山住持六淨和尚,在那京口妓寮,流連忘返。
六淨仗著午橋做護符,午橋卻仗六淨做引線。午橋還對著陳慶年道:"我於南北名花,稍稍物色,惟鎮江一派,風騷自有別趣。"慶年道:"寇萊公愛桃花,白香山嬖小蠻、樊素,不同是這意思麽?"午橋倦而思返,到京裏想運動開複。卻值郵傳部奏請將鐵路收歸國有,是鄭孝胥獻的議,盛宣懷上的折。論這辦法,也未必便會激變。隻因禍機四伏,一觸即發,才貽一班人的口實。
宣統三年四月裏下了這諭,命午橋督辦川漢、粵漢兩路。六月間午橋到了武昌,見過湖廣總督瑞莘儒瑞澄,便在平湖門外建設行台,勘路召匠,定於九月興工。不料蜀人大為惶駭,說道:"先朝諭旨,是準蜀商集資承辦的。"籲請蜀督趙爾豐代奏,收回成命。趙總督不但不允,卻洶洶聲言格殺勿論。蜀紳同趙督相持不下,便將紳士收禁了十一個。蜀民張了同誌軍的旗號,頂著德宗景皇帝的牌位,圍著總督衙門,又被衛隊槍傷的不少。
趙總督奏到北京,廷議總嫌他辦理操切,叫午橋率領鄂軍入川平亂。午橋遵旨,帶了三十一、三十二兩標標兵。標統一個姓曾,一個姓鄧,都是午橋在鄂督任上識拔的。瑞莘儒還薦個營官董海瀾,說是原籍四川,可備向導。這時湖北文恬武嬉,並沒有什麽警報。午橋停頓宜昌,想趙督自行製止。不道朝旨雪片的飛來,催促他兼程並進。午橋剛到重慶,已報湖北黨人起事,武漢二城失守,總督瑞澄,已逃上兵艦了。午橋一嚇,非同小可,想莘儒為什麽這樣不濟,住在武昌的岑春煊,又到哪裏去了?叫人去打探莘儒的下落。知道莘儒隻得了革職的處分,還叫他帶罪立功。為什麽莘儒這樣便宜呢?
莘儒原是道光朝琦善的孫子,同載澤有點瓜葛,卻從部屬出身,不數年做到督撫。有人說他義和團的時候,被洋兵掠去挑水,不知怎樣洋人賞識他,薦與慶王,慶王果然重用。可惜他識字有限,將"肄"字認做"肆"字,鬧成笑話。他本有兩個姨太太,湖北到任以前,又在上海買個姓廖的妓女。這人玲瓏嬌小,像是趙飛燕掌上可舞。莘儒憐新棄舊,同廖氏行坐不離,廖氏也極意逢迎,連莘儒在簽押房裏,都安心陪著。莘儒總道他真心實意,不料早刮上了貼身跟班小四子。這小四子卻係黨人的心腹,因要探聽督署的秘密消息,才叫他喬妝仆從來伺候莘儒。小四子僅十九,國文、英文,都有一點門徑,有時外來的公事,莘儒看不懂,還叫小四子解說解說。莘儒將他帶在身邊,內室裏並不回避。廖氏的丫環春燕,同小四子先有關係,春燕恐怕敗露,把廖氏打入一窩。廖氏因他目秀眉清,比不得莘儒濃髭大眼。小四子踏進了這一步,常將黨人聲勢,如何浩大,黨人器械,如何利害,告訴廖氏。廖氏有什麽見識?隻嚇得瑟瑟地抖。
有一晚小四子攜了一包物件,叫春燕私下放在房裏桌上,春燕不知利害,遵命辦理。次晨莘儒起來,認得是兩個炸彈,暗想:"黨人竟能飛簷走壁,進我臥房?便有利械精兵,恐還敵他不過。"從此加了一層害怕,再不料是小四子的計策。出去到了簽押房,接著外務部密電,賂說革命黨陸續來鄂,私運軍火,並有陸軍第三十標步兵作為內應,聞將於十五六日起事,宜速防範等語。這日是八月初十。莘儒便飭第八鎮統製張彪,密布軍隊,內外巡查。小四子報告機關,黨人因之停頓。
莘儒無心過節,隻與廖氏兩人廝守。等到十六沒有響動,十七卻補賞中秋。吃到耳熱酒酣,寥氏還唱支小曲,莘儒忽慨然道:"你們知道這樣的快樂還有幾時?現在黨人四麵包圍,我也認不得誰非誰是?國家福運好,自然漸能解散;若竟一旦暴發,我卻無法抵抗,隻有一死報主。你們可歸則歸,不可歸則留。黨人是文明的,諒不至糟蹋我的家眷。"廖氏道:"老爺這話差了,老爺兩省的首領,有兵有械,何必懼怕黨人?萬一猝起變端,總以保身為上。"莘儒也不多話,微微歎一口氣。
外麵遞進荊襄巡防隊統領沈得龍電報,說在漢口英租界,拿獲黨人劉汝夔、邱和商解省。莘儒將原電發交營務處。
十八這一日,張彪的電話,說在小朝街拿黨人八名,內有女黨人龍韻蘭;又有勾通黨人的陸軍憲兵隊什長彭楚藩,又有雄楚樓北橋高等小學間壁洋房內黨人五名,以及印刷告示,繕寫冊子等件,一並搜獲請辦。關道齊耀珊的稟帖,說在漢口俄租界寶善裏內,捕到秦禮明、龔霞初二黨人,並炸彈、手槍、旗幟、印信、劄文、底冊、信件等,還有千家街小雜貨店內的黃土波。莘儒看得一起一起,不曾漏網,便有點心雄膽壯,想將黨人痛懲一番。晚間又在署裏查出炸藥一箱,係是教練隊二兵運入,先將他梟首示眾,才審訊這一班黨人。有幾個直認不諱,有幾個尚無確供,正法的正法,監禁的監禁。莘儒還想一勞永逸,將名冊交與張彪,叫他密查新軍舉動。張彪大張旗鼓,派將弁逐營盤詰,早激動了大批新軍,約定十九日九點鍾後放火為號,都到火藥局會齊,再攻總督衙門。莘儒哪裏知道這種密議!倒是小四子說道:"風聲不好,在衙門後麵,開了一個大窟窿,預備出路。"這晚因連日搜捕黨人,有點困倦,莘儒正踱出簽押房,隻見庭中發見紅光,直衝霄漢,接著便是槍聲炮聲馬蹄聲,莘儒回問小四子是什麽地方火起?小四子尚未回答,外麵巡捕奔進來稟道:"工程第八營左隊齊變,戕殺督隊官阮榮發、右隊官黃坤榮、排長張文瀾,現已直撲火藥局去了!"巡捕尚未退出,馬隊隊長又報:"十五協兵士,混合工程營,來攻本署!"莘儒手足無措,說:"快傳張彪!"道言未了,隻聽鳳凰山、蛇山、楚望山,三麵炮聲隆隆,小四子趕忙出視,回稱"馬隊已叛,頭門已毀。張彪不知何往!"莘儒益發著急,早見春燕一路哭出來說:"姨太太請老爺。"莘儒跨進內室,廖氏已換了布衣粗服,對著莘儒道:"還不走嗎?小四子快扶了老爺出城罷!城門一關,才不得了呢!"莘儒嚇得魂靈出竅,任憑他們擺布,鑽出了牆洞,沿著城根走去。隻見星明月黯,撲麵煙塵,男男女女的難民,抱子攜妻,擁擠萬狀,夾雜些持槍的兵士,高呼口號。莘儒虧有小四子擁護,出得城來,逕往江邊楚豫兵輪,暫時躲避。兵輪管帶認得是製台大人,帶著姨太太及仆婢,當然招待周到。小四子借著打聽城內的事,一溜煙去複命了。
這一計也是小四子使出來的,他知道莘儒滿嘴殉難,對著黨人。
必要抗拒。雖則我眾彼寡,若是援兵四集,未免有點棘手。隻要將莘儒請出武昌,城內六國無主,便沒人同黨人為難。所以預先與廖氏商定,隻等外麵有警,便不由分說擁住了莘儒走。
莘儒到了輪船,真是魚遊淺水,虎落平陽。定了定神,向廖氏道:"你們害我了,怎麽弄到我這個所在來。你們要保全我的性命,如今我真死定了,畫虎不成反類犬。這一來我是依然一個死,不但是國家的罪人,並且還是湖北的罪人呢!罷罷,我也不來怪你們,總是小四子誤我!"回頭喊小四子,說已進城了。便叫管帶請了文案老夫子來,擬好電奏的稿,願照失守城池律,請皇上從重治罪。另外兩個私電,一個把慶王,一個把澤公,托他們向攝政王斡旋。差人到漢口電局拍發。莘儒亂哄哄鬧到天明,總要等得北京複電,才好定局。又對著廖氏道:"我記得鹹豐初年,發逆攻破武昌,那時巡撫青麟棄城出走,終被朝廷拿戮。後來兩江總督何桂清,畢竟免不過一殺。昨晚若我在亂軍裏死了,少不得贈恤典,賜諡法,大局平定,還有蔭子建祠的希望。到了此地,雖死已遲。你們婦人家,曉得什麽?真是陷我不義!"兵輪管帶在旁勸慰。城內報稱藩司以下,走的走,降的降,隻有提法使馬吉樟,朝衣端坐,肆意漫罵,黨人卻不曾難為他。隻把諮議局改了軍政府。各營將弁兵士,已擁戴黎元洪做了都督,湯化龍出任民政。莘儒道:"不是二十一混成協協統黎元洪嗎?不料他倒有這威望,有這才具,果然亂世出英雄了!"大眾紛紛議論,北京覆電已到,將瑞澄、張彪,責備幾句,叫他們戴罪立功。一麵已派陸軍大臣蔭昌,隨帶陸軍兩鎮,馳赴湖北;一麵令海軍部加派兵輪,飭薩鎮冰督駛戰地,並飭程允和率長江水師往援。在清廷總算設施周備,不道黎都督早派人襲漢陽,渡漢口,同各國領事,訂立中立條件。這果然是黎都督的能耐。那八月十九夜間,內幕裏是有人慫恿他出來的。正是:英名已備前驅壯,大局還資內助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