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尊罍雅敘蠻語解新音 縑素分貽慈容留副本
上回說到德菱、龍菱,入宮伺候老佛爺。這兩個跟著他母親,學了外國語言文字,又跟了父親出使,實地練習交際,茶會呀,跳舞會呀,都是十分嫻熟。隻是他倆已經皈過基督教,又都身著西裝,到了宮裏,似乎有點不便。老佛爺賞他幾襲旗袍,幾雙旗履,他隻得遵旨更換,好在德菱圓姿替月,臉暈羞霞,無論西裝旗裝,總覺清麗芊綿,別饒豐致。龍菱年紀小一點,豐肌柔骨,舉步姍姍,這對解語花,真有我見猶憐的感想。
光緒本來很聰明的,看見外交文牘,都要仗著翻譯,未免有點不自在。如今德菱留在宮裏,不妨叫他從容教授,或者可一知半解。德菱也樂於從事,每日以一小時為限。惟光緒發音不甚清晰,什麽讀短篇故事呢,默書呢,都能夠井井有條。並且英文書法異常秀麗,臨摹古體同裝飾品用的英字,更顯得整齊佳妙,德菱自歎不及。老佛爺高興起來,也想學習,料定進步非常迅捷,誰知才授兩課,便戛然中止。德菱也無從相強,隻是預備宴飲使館各夫人的禮節。地點固然在海宴堂,什麽時候覲見,什麽時候入座,什麽時候散席,總共來的有幾國,每國有幾位,均須開單排定。外務部接到使館照會,訂定日期。
老佛爺禦著福壽黃袍,高鬟厚舄,用猊爐雉扇,擁護出來。升了寶座,外麵領袖公使夫人,帶著一群夫人姑娘,從台階轉上納陛,深紅淺碧,非麝非蘭,排齊了朝上鞠躬。老佛爺慈顏有喜,領袖公使夫人展開一紙頌詞,嘰哩咕嚕讀著。老佛爺親手接受,座旁兩個旗裝少女,走過來念了答詞。一麵說:"敝國大皇帝問皇太後、皇帝好。"一麵說:"予問貴國大皇帝好。"各夫人姑娘再兩鞠躬,才傳旨分別入席。老佛爺親自周旋一過,德菱、龍菱代了主位。尊罍錯雜,刀匕駢羅,膾鳳炮龍,說不盡天家富貴。各夫人姑娘看這德菱、龍菱活潑周到,問他曾否出洋?他便說明是前法使裕庚的女兒,座中著實欽敬。這領袖公使夫人,還想到宮中遊覽一過。德菱奏明老佛爺,親自引導。一路獸含金鎖,螭繞玉階。最後到了老佛爺寢宮,覺得異馥奇芬,刺人鼻觀。望見老佛爺臥榻,卻從氈上置褥,均用黃緞。褥上被單,則以雲龍為繡飾。被單上積被凡六,有月白的,有棗紅的,有淡紅的,有青的綠的紫的。此外平列繡枕,蟲魚花鳥,備極燦爛。床上懸白色繡花縐帳,尺繪寸錦,薄襯輕鑲。各夫人、姑娘如入閬苑仙宮,無不噴嘖稱羨。德菱又翻成英語,逐一指點。老佛爺還取出幾種古玩,算是贈品。各夫人姑娘經此一番優待,知道老佛爺有意修好,還有德菱等能夠通譯,得暇也常來燕見。
老佛爺著實感激德菱,想把他指婚醇親王載灃。偏是德菱再三辭謝,老佛爺隻索罷休。原來德菱係皈教的人,依著教規,結婚時要向牧師宣誓,便嫁著一教外的人,也須這樣辦理。德菱在老佛爺麵前,瞞過皈教,卻不能再遷就婚事,況且,德菱是海外鯨鵬,天邊鴻鵠,一到醇王府裏,做了福晉,怕不是笯鸞囚鳳,永失自由嗎?當時曾有人作詩道:蓮花為貌玉為膚,能讀旁行異國書。
長信恩深甘薄命,茂陵不聘女相如。
老佛爺為著德菱不肯允婚,私下問過龍菱。龍菱羞羞澀澀,也說不出所以然。傳旨特召裕夫人進見,將指婚大意告訴一遍,還說:"醇王的老福晉,同我姊妹。將來遣嫁,仍舊好在我宮中辦事。況且醇王同皇帝是弟兄,我並不算辱沒他。"裕夫人道:"老佛爺天高地厚的恩典,德菱怕不知感激?隻是德菱十三歲時候,裕庚已把他字人。德菱女孩兒家,奏不出口,才敢違旨。"這句話四麵圓到。不道老佛爺定要問夫家何姓?新郎幾歲?裕夫人敷衍一下子,老佛爺也有點乖覺,漸漸將德菱疏遠了。
德菱伺候了一場,若不撈點油水,未免入寶山空手回呢。
所以鑽頭覓縫,想弄筆大宗外快,飄然遠行。反是龍菱勸他,不要玩這種把戲,帶累父親。德菱道:"我一不偷竊物件,二不賄賂官爵,有什麽帶累呢?我八千一萬,還是不夠,碰著機會,撈他十萬八萬,要一點不著痕跡的。"龍菱笑道:"你有這能耐嗎?你想出去,我也住得怪膩了。"德菱道:"不遠了,等著罷。"恰好俄國的公使夫人,又來謁見老佛爺,彼此談起畫家。
老佛爺道:"從前有個畫師艾啟蒙,把乾隆佛爺繪《香山九老圖》,能夠鬚眉畢肖。現在貴國怕沒有這畫手了。攝影是極像的,覺得不如畫的雅致。"便叫德菱搬出幾種觀音裝、漁家裝來,把夫人看。夫人道:"攝影不過留個紀念。若說禦容,自然畫的尊貴。我卻有個女友,遊曆貴國,他在敝國是很有畫名的。我替老佛爺叫他來,他決不至推辭。好嗎?"老佛爺還在躊躇,德菱一想,生意到了,翻了漢語向老佛爺道:"這是夫人的雅意,老佛爺應該答應他。"老佛爺點了點頭。他又翻了英語向夫人道:"老佛爺請你趕緊邀來,仍在海晏堂賜晏。"夫人歡喜得很,說:"他在天津,我打電報去罷,三日後我帶他來覲見。"德菱又同夫人談了幾句,連畫師的姓名,畫像的價目,都已采聽清楚。這畫師名叫克姑娘,曾經到過各國,替各國帝後夫人,卻畫得不少。此番僑寓中國,頗想尋幾個偉大人物,摹繪一過,可以增長聲價。老佛爺有這畫像的意思,夫人想著老佛爺是中國第一貴婦人,若能夠將他的慈容,留個副本,寄到本國博物院裏去,何等堂皇冠冕。便克姑娘亦顯出藝術的優美,所以才肯保薦。那筆資的多寡厚薄,卻也並不計較。
德菱早想於中取利,同夫人商定了二萬元。夫人極為滿意。
果然隔了三日,帶著克姑娘來見。克姑娘年近三十,尚是處女,金黃的頭發,碧綠的眼睛,緋色上衣,碧色長裙,黃色的高跟皮鞋,舉止安雅,態度活潑。見了老佛爺,當然是三鞠躬。傳語叫德菱慰勞一番,問他一像幾時可成,一日有幾時可畫,畫地何所,畫價若幹?克姑娘道:"畫像是要對坐的。老佛爺政務煩勞,沒有閑暇,高年又不能久耐。我看每日隻好一小時,三個月可以完工。畫像的地方,一要寬大,二要敞亮,將來由我自擇一所罷。畫價不必說起,自應報效。"德菱譯奏老佛爺,隻把畫價定了十萬元。老佛爺叫德菱領他進宮,去覓一間畫室,約定三日後入宮試畫,以九時至十時,備輿迎送。
畫室裏麵的器具、顏料,一律替他置備。老佛爺禦殿下來,便在畫室裏小坐。吳絙齋學士《清官詞》裏一首道:朱丹繡廁大秦妝,緹壑人來海晏堂。
高坐璿宮親賜宴,寫真更召克姑娘。
老佛爺坐了幾日,將眉目鬢發,勾勒得有點模範,便覺有點不自在。一為克姑娘言語不通,總須德菱譯過,終嫌有些隔膜。二為克姑娘畫的時候,定要老佛爺斂容端坐,不許自由舒展,又嫌有點拘束。便道:"臉蛋兒有了,衣服裝束,可以叫人替代的。"便發出許多攝影,叫克姑娘參考。仍叫德菱陪著,好描寫各種姿勢。畫室裏麵,鬧鍾、風琴,咖啡茶、香檳酒,無一不具。德菱同克姑娘畫餘無事,以此為樂。有人詠以詩道:珍珠為帳褥芙蓉,歌舞初停便放慵。夢覺每疑猶作樂,八音新式鬧時鍾。
玉樓宴罷醉花陰,偏得君王寵愛深。拋卻管弦學西樂,禦前乞坐打風琴。
龍團鳳餅頭芳菲,底事春茶進禦稀。才罷經筵紓宿食,機爐小火煮咖啡。
邇來佳釀進西歐,品第醇濃酒庫收。最怕香檳氣升冽,預持金鑰試金頭。
德菱同克姑娘盤桓了三個月,全像渲染,均已竣工。克姑娘還照著原稿,留了副本,以便寄回本國。
這畫像壯嚴璀璨,奕奕有神,在那蒼老的中間,還帶幾分嫵媚。老佛爺頗為欣悅,賞了一席宴,發出內帑十萬元,作為潤筆。德菱扣出了八萬,將二萬交公使夫人轉致,以符前議。
克姑娘已喜出望外,哪知道居間幹沒這樣許多。老佛爺也不料德菱弄這玄虛,以為外人酬勞,應該豐厚。克姑娘將副本畫好,上麵題著"清國第一貴婦人慈禧皇太後肖像"十四個英文,同了德菱,謝過老佛爺。
德菱總道此事已告結束,不至再留破綻,隻在龍菱前露了點風。龍菱隻佩服阿姊手段好,也料不到惹起後患。德菱將八萬元交與母親儲蓄。裕夫人卻著急得很,怕老佛爺聞訊追究,真是弄出彌天大禍。但已勢成騎虎,隻索聽其自然。德菱自從得此巨金,在老佛爺麵前,沒有往時的傾心巴結。隻為克姑娘有說有笑,確是良好伴侶,老佛爺又古板,又規矩,後妃宮眷,尤其幹燥無味,始而懈怠,繼而便變為懶惰。老佛爺何等機警,知道他身留心去,何苦把不羈的馬,牢牢縛住。決計再召裕夫人,說:"德菱年已長成,未便久居宮內,既經受聘,應予畢姻。"仍令帶回,並賞洋千元,算是兩年翻譯的俸給。龍菱著在宮眷上當差。裕夫人仰承懿旨,也猜不出什麽緣由。
德菱出了清宮,認識一班使館裏的夫人、姑娘,依舊回複洋裝,盡這八萬元揮霍。不上一兩個月,連龍菱準他告假了。
裕夫人探聽大概,這八萬元賺頭,竟被老佛爺覺察,隻為關係外交體麵,不好聲張,借個名將他遣去,然後再遣妹子。公使夫人亦有所聞,都說:"德菱詐欺取財,喪失人格。"不複同他交往。
裕夫人北京站不住,率同德菱、龍菱,再到上海。德菱還著部《清官二年記》,表演老佛爺的起居同服禦,性情同言語,以及後妃的儀注、宮眷的職司,無不詳晰。連克姑娘畫像,一並附載在內,隻瞞過了這八萬元的醜史。德菱到得上海,還有什麽顧忌?交遊征逐,恣情跳舞,仗著綺年玉貌,連泰西的富商巨賈,都拜倒石榴裙下。裕夫人也是個中能手,歡場馳騁,是由女兒做個幌子。忽忽近二十載,大眾總說德菱訂婚歐美,不複遄歸,詎意年來電影片中,竟呈色相,將那些開天遺事,明明白白地現身說法,你道可憐不可憐呢?裕夫人是不在久了,他的阿哥勳齡、馨齡,都算候補道,馨齡在鄂,固然鬧得一塌糊塗;便是勳齡分發江蘇,江蘇官場裏麵,也認做旗門子裏的敗類。有幾句口訣道:"勳齡勳齡,有氣不掙。榕興榕興,有冤不伸。"榕興也是旗人,曾在江蘇候補知府,死於鎮江荷花池榷舍的,外麵沸沸揚揚,都說榕興的死,有點不實不盡。
無奈長官馬馬虎虎過去,也沒人出來說話。這榕興究竟如何死法呢?正是:回首已違同欠誓,傷心誰吊覆盆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