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療妒少鶬羹吳探花逐豔 銜哀憑鶴吊陳太史招魂
上回說到吳探花將姨太太送坊,遞解伺籍,這卻不是吳探花的本心,倒是吳夫人的作用。吳探花的懼內,在京裏是數一數二的。真是罵我不開口,打我不回手,為什麽有這姨太太呢?
那姨太太確是揚州有名的紅妓,積蓄著實不少,隻是心高氣傲,貪慕虛榮,不特巨賈富商,他憎嫌銅臭,便是文人學士,不曾發達過,他也說是寒酸。妓女年紀,挨到二十二三,要算嫁杏愆期,摽梅失候了。吳探花光景本不饒裕,居然得了上第,自然衣錦還鄉,不過衣食住三項問題,雖是偌大功名,也須隨時籌劃。況且蘇州是狀員生產地,探花更不足為奇,不得已趕那文丐生涯,暫在揚州小住,無意中結識了這個紅妓,這時吳探花隻有三十餘歲,頎身鶴立,器宇不凡,那紅妓正在擇人,倒也傾心巴結。吳探花酒闌席散,曾經一醉留髡,從此來往妝樓,視為知己。不料吳探花住在旅館裏,忽然發現外症,稱藥量水,無人體貼,這紅妓也來探望。覺得客途岑寂,床蓐呻吟,益發難以見效,苦勸吳探花移居妓館,可以加意醫調,吳探花不肯允從,說俟回蘇再治,經不得二三舊友合詞慫恿,才把蕭條行李,搬入花團錦簇的樓台。紅妓為著探花下榻在那裏,首先摘牌謝客,朝敷夕洗,寸步不離。吳探花有什麽餘資?都是紅妓傾奩接濟。看看新生瘀去,還用犀黃珠粉,湔拔毒根。約莫一月有奇,元氣漸次恢複,才提到委身相事的話。吳探花真無辭可卻,隻說句"力不從心"。誰知這紅妓久已贖身,更不費一粟一絲,得此如花美眷,還有什麽遊移呢?隻為著吳夫人吼如猛獅,撲如城虎,吳探花有點膽怯,是以不敢一口應承。後來彼此曲商,兩人買棹回蘇,暫在老仆家中,做個藏嬌的金屋。
雖則不是久計,也可避過風頭,免遭毒手。
不道春光漏泄,吳夫人詰問探花。探花哪敢驟認?經不起吳夫人大哭大嚷,說道:"我不是不能逮下的人,既然有了侍姬,應該一家團聚。盡他飄零在外,不是披我以妒婦的名嗎?"探花還道夫人出於至誠,將揚州病中情形,一五一十,都倒了出來。吳夫人道:"這不是賢婦嗎?他這樣殷勤待你,你這樣落寞待他?俗語說得好,癡心女子負心漢。你還不把他帶回來,真是全無心肝呢!"探花又驚異,又感激,一乘轎子,送他去拜見夫人,從此苦尤娘賺入大觀園了。
吳夫人一見,妹妹長,妹妹短,極口稱讚,謝了又謝。探花看他們倆發髻互梳,衣履互著,著實欣慰。上上下下,都稱呼姨太太。姨太太的臥房,卻在夫人房後,探花恐惶觳觫,平時從不進姨太太的房。隻有夫人鳥道霞飛,鴻溝月滿,行不得也哥哥的空兒,才許姨太太當夕。姨太太倒並不計較,隻願家庭歡樂,不妨讓他一籌。有時唱折李笠翁的《奈何天》道:疏抱衾稠,勤陪杯斝,無端浪受虛名,黃昏白眼曉來青。
空心摻木,無絲葛藟,半熟鶬鶊。(右調《高陽台上逍遙》)紅袖輕盈,清歌宛轉,愁容勉教趨應。拚醉霞觴,晚來可受淒清?飽看他座上風姿,權當做饑時畫餅。酬佳景,對此春光明媚,且圖家慶。(右調《錦堂月》)吳探花有了這個姨太太,對著夫人,益發逢迎倍至。有人說他平時昂首向天,有點富貴驕人的態度,隻有夫人麵前,憑你摑麵捽發,總是逆來順受。姨太太雖有些過意不去,想探花懾於閫威,他何必來多管閑事?等到探花入京供職,夫人對待姨太太的手段,有時放出來了:或者說家用不敷,問他挪幾十塊錢,或者說出門酬應,問他借點首飾。起初是完璧歸趙的,漸漸地擲黃金於虛牝了。姨太太並不同探花提及。隻是夫人限製探花,較前嚴禁。那麵子上優待姨太太,依然同在蘇州一般。
在京這班江蘇同鄉同年,沒一個不知道探花是陳季常,偏要嬲他家裏開壺碟會,說每人兩菜,攜榼自隨,主人隻備酒罷了。
探花萬不能拒,歸去同夫人商量,勉強答應,卻隻買了二斤黃酒。諸人一哄而至,狼吞鯨飲,早已瓶罄,連催探花添酒。探花匆匆入內,隔了許久,算捧了一甌酒出來。你斟我酌,不經一吸,又向探花饒舌,探花不應不動。屏門後轉出吳夫人來道:"你等豈不知老娘慳吝的嗎?這些攜來的盤碗,一概不準拿回,備了酒資來贖。"說罷,抓了探花進去了。大眾討了這場沒趣,誰也不來同他交際,隻有赴署入直,出去一趟。
這日是同年陳太史寶瑩開吊,去吃了頓午飯,回到上房,夫人在那裏悲啼。探花摸不著頭腦,問了一句。夫人道:"總怪我治家不嚴,害你擔這帷薄不修的醜名。我想妹妹能夠服侍你,幫助我,我一片好心待他。不料他舊性不改,竟與家人幹這沒廉恥的事。今朝家人從他房門裏衝出來,剛剛被我撞見。
我氣得索索隻是抖,本是想攆出家人,保全他體麵的,他不但不肯認錯,還說許多不尷不尬的話。我把他們倆拿你片子,送到坊裏去了。你看怎樣辦呢?"探花料定裏麵是有詭計,說:"他這樣賤,留在京裏做什麽?叫坊裏遞解罷。我去交代坊官一聲,才靠得住。你也不用悲傷了。"探花趕到坊裏,見了姨太太,才知道家人得了夫人十兩銀子,教他做這圈套的。探花囑咐姨太太仍回蘇州,住在老仆家裏,他不論得學差試差,總來安置他。家人也放了,姨太太也走了。夫人得了姨太太全份衣飾,算是賠價這十兩頭。大眾都說吳探花逐豔,卻不知內中有這種委曲呢。
吳探花在夫人麵前銷了差,預備次早送陳太史靈柩回南。
同鄉同年,都替陳太史家屬告幫,攢湊了四五百兩銀子。乘火車出京,到天津再換輪船。他隻有一位夫人,一位如夫人,縞袂扶棺,間關歸葬,卻是不容易的事。
這陳太史號叫琇民,別字遼東一鶴,原籍江蘇金匱。十一歲隨宦在京,十八歲便點入詞館。夫人吳氏是河南固始的華胄,誘民飲醇近婦,且又性好山水,船唇馬背,還馱著詩囊,挈著奚童,處處留點雪泥鴻爪。夫人賢而兼美,在京裏支持門戶,聽他去任意遨遊。他從不去拜老師,會同年,所以曆屆考差,得不著鄉會同考。他卻並不在意,帶著盈千整百的旅費,鼓輪入粵,寄跡珠江,在沙艇裏選色征歌。憑你怎樣一再勾留,從不肯輕於失足。不知他如何同逆旅主人女兒相戀,窺牆來往,竟與登徒子無異。這女兒本已受聘,主人知道了兩人暖昧,將女兒加意防閑,令琇民別尋客舍。琇民買通了一個老媼,傳消遞息,約定了女兒遠走高飛。主人報縣緝拿,那南海縣裴景福,本想把琇民捏造假名假姓,辦個遞解了事。琇民偏在縣堂上,供明翰林院編修陳寶瑩,萬目睽睽,無可諱飾。南海縣據實通詳,遇著總督岑春煊,既不護花,又不愛士,將陳太史飛章奏革,歸案審鞫。那女兒供稱係慕陳太史才貌,情願跟隨作妾,並非陳太史誘拐;此次偕同離粵,也係自己造意,與太史無涉。
女兒的父親,咬定陳太史如何設謀,如何被亂,如何露機,如何通信,如何出境,說得鑿鑿有據,並令老媼為證。裴知縣伺到陳太史。他說:"同宿有的,同走有的。縉紳納妾,很平常的事。他要幾個身價,我也肯給的。隻是人我要定了,不能交他的父親領回。"那女兒亦說:"婦人從一而終,若要我跟著父親歸去,再嫁原聘的丈夫,寧可死在堂上!"裴知縣對陳太史道:"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今不過革職,並沒有餘罪。隻須將女子判交伊父,你也可以回京了。照你這樣胡纏,國法是不管官階的。那時寄監祗候,由府而司,由司而院,由院而部,一年半載,這苦恐怕你吃不起。你何必犧牲了功名,再糟蹋你身體呢?"陳太史道:"你不要恐嚇我,算我拐帶出境,不過足四千裏充軍,有什麽大不了事?關外山川遼闊,林木翳蓊,我很願意去走一趟,隻是沒有機會。你快詳快奏快解,總算你成全我遊興,但這女兒嫁我定了,你盡簽妻同配罷。"裴知縣道:"好好!照你辦罷。"批折下來,發遣黑龍江戍守。
吳夫人知道消息,無可營救,隻得出京在中途相待。陳太史一路由南而北,雖則鋃鐺就道,這些解差隻要有點沾潤,倒也並不為難。這日將近出關,吳夫人早住在旅店裏,把長途應用的衣履什物,一齊預備。果然陳太史帶著粵女進來,後麵跟著解差。陳太史滿麵風塵,已經消瘦了不少。吳夫人直撲上去,放聲大哭。陳太史反含笑道:"你不要如此悲痛,我卻對你不住。你且回京收拾一切,南邊去罷。我不是遇赦不赦的罪,將來還好團聚。你不必當我遣戍,你隻當我出遊就是了。"吳夫人定欲同行,縣裏說來文上隻有一妻,不能再在路上插入。吳夫人看那粵女,身材臃腫,還梳著一根辮子,唇掀目小,毫無媚態,腳下趿著拖鞋,露出足跟,光滑可鑒。隻是肌膚腴潤,肥白如瓠,算是特色。暗想:"此女尚不及中駟,丈夫寵愛到這樣,真正前生冤孽。虧得他伏侍周到,稍可放心。"便再三叮囑他要全始全終,不宜易誌。那女兒也唯唯應命。解差催促上路。吳夫人生離的淒慘,甚於死別。早望著幾輛車子,加鞭疾走了。
陳太史出關以後,覺得黃沙白草,另有一番景象。像這奉天府原是清朝發祥舊地,源鍾長白,秀結巫閭,滄海南迥,混同東注,所轄的是寧古塔、黑龍江二城。黑龍江北界肯特山,西連枯淪湖,城內名為齊齊哈爾。從奉天迤邐進發,營笳樓鼓,都是助人的悲壯。及至趕到齊齊哈爾城,官民多是旗人,與北京無甚殊異。解差投文進署,當堂點名驗視,將軍自照例安插。
陳太史歸交佐領編管,隻是課徒、鬻字,支持日用。黑龍江風氣閉塞,難得有這通品,官民都稱他陳先生。那時適值日俄戰後,俄國每肆要挾,將軍對著外交的事,甚為掣肘,聽得他是翰林出身,邀他進署去辦理文案。卻能夠應付得宜,將軍著實感激。後來將軍換了姓程的漢人,要替他奏保開複,還是陳太史再三不肯。廷議忽將奉天、吉、江統改行省,將軍變了巡撫,更想將他由編修改官知府,留江補用。陳太史總說幕而不官。
東三省設立總監,那徐世昌、趙爾巽,同太史盡是年家故舊,從黑龍江調回奉天,特奏開複了原官,送他回京供職。
吳夫人也從海道來了,暫時住在會館裏,三口子患難夫妻,安安閑閑過了三個月。雖是清官薄俸,那量柴數米,都歸健婦一人。太史隻同那粵女賭酒談詩,尋點快樂。再不道文園消渴,竟夭天年。隻剩得數篋殘書,一方破硯,幾至無以為殮。幸有個門生鄒泰階,現官內閣中書,替太史竭力騰挪,向同鄉同年。
委曲告哀,摒擋吳夫人同粵女招魂南返。所有詩稿、詞稿,由鄒中書校定後,醵資付刊,一編叫做《還珠集》,是在粵做的;一編叫做《冷涇遊草》,是在江做的,都是悲歌慷慨,讀之嗚咽。水竹村人還撰序冠首,末附受業鄒平校字。
泰階便是鄒平的號,他原是吳縣舉人。隻因情場失敗,氣憤憤趕進京來,做這小小中書。正是:桃葉空迎雙槳遠,薇花閑伴一池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