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行雲流水毛子醉明窗 檀板金尊珠兒離畫舫
上回說到北京嚴禁娼妓,有個著名的南妓,小名叫做毛子。
他仗著內務府英大臣英文的勢力,不但不收豔幟,反做了南妓的逋逃藪。英大臣本是世襲的官兒,年紀不滿三十,袍褂呀,靴帽呀,荷包、搬指,比他人著實漂亮。什麽玳瑁眼鏡、瑪瑙鼻煙壺、金飾計、翡翠帶版,色色齊備,冠沿上還釘著一顆大珍珠。毛子算是他禁臠,不許別客染鼎。其實隻瞞了英大臣一隻眼睛,開筵留宿沒一樣不做的,隻是不肯出局,恐怕撞著英大臣,這就不了。若在班子裏,隨毛子指東畫西,英大臣無不相信。毛子靠英大臣的名譽,同他客偷偷摸摸,還增了許多聲價。毛子唱的是南曲,穿的是南裝。英大臣每日午後下來,總須去坐坐。毛子鬢雲眉月,正在修飾,騰出這個空兒,無論什麽人概不招待,專伺候這位英大臣。英大臣雖則每月報效不少,卻未曾博得一宵親愛。或是趁著清晨未起,來圓一個好夢,或是遇著午睡方濃,來領一點佳趣。毛子放出手段對付,英大臣自然盡入彀中。這時五城雷厲風行,一班鴇母龜奴,個個縮項不出,隻有毛子住在椿樹胡同,依然酒綠燈紅,門前車馬。坊官飭役去探問,毛子自認是英大臣的外室。容留的幾個南妓,你也親戚,我也姊妹。坊役也不敢得罪,隻得回稟本官。坊官要願自己的考成,再三挽人向英大人疏通,叫毛子偃旗息鼓,不可胡鬧。毛子那肯容納?早惱了陳都老爺陳元澄,說道:"英文職居親貴,如此逆旨庇妓,還成什麽體統?不是痛痛的懲戒一下,滿人更看不起漢人了!"有人知道這信,叫英大臣略為防範,不如把毛子弄進府裏來住。英大臣道:"我們同毛子,不過行雲流水罷了。有什麽關係?他要參我盡參罷。"那人道:"大人對著毛子,既行過雲,又流過水,交情不是很濃厚嗎?
毛子得事大人,也是他的幸福,為什麽如此看淡呢?"英大臣道:"我便要納毛子,也須等他案參發動了,看這陳元澄有多少能耐。"陳都老爺起初這句話,原不過恐嚇英大臣,想他製止毛子,誰知英大臣助紂為虐,毛子更覺耀武揚威。真正忍耐不下去了,還不敢十分傷觸,隻在澄敘官方的折子裏,帶了一筆。議政王看了,便有點震怒,想到:"北京這班官場敗類,宗室下流,走狗鬥雞,蒱摴飲博,還嫌不夠,要去做窯子的護花幡,這不是貽人笑柄嗎?英文是一品大員,不料又蹈此轍,我邸裏的澄哥兒,一向同他認識,恐怕也在一窩裏呢。"因此將折子暫且擱過。不道幾個清流黨,你也一本,我也一本,越到後來,說得越厲害,指得越確切。議政王料定瞞不過了,隻得叫坊官指拿毛子。
毛子究竟是個妓女,駛著英文的風帆,一路順遂的過去。
連日聽見為他的事,愈鬧愈大,已經有點膽怯。英大臣來安慰他,說:"一切有澄大爺做主,上麵斷不至嚴究。"毛子總道安穩了,但是生涯卻冷淡了許多。毛子這日起來無事,有個桂大爺來訪,留他午飯。對著明窗淨幾,兩人有點子薄醉。毛子靠在榻上,桂大爺還在那裏議論英大臣,早有坊役闖進房來說:"你是毛子不是?"套上黑索,拖了便走。桂大爺上前去排解,一總連帶在內。裏麵寄住的南妓,以及男女傭人,共有十餘,叫坊役先回坊銷差。庭中立著戴白頂子的官,招呼手下,掩好了牆門,加上兩道封皮。坊官先問了桂大爺,知道是戶部郎中,此外盡係妓女,把不相幹幾個傭人,先行開釋。那南妓小寶、小紅、愛香、愛玉,問了一遍,概行驅逐出境,不準逗留。隻有毛子要請示上麵的。桂大爺換了假名字,也保釋了。隻難為毛子押在坊裏,滿望英大臣替他幫忙,所以供詞中不曾帶著英大臣。英大臣為的是毛子被逮,有桂大爺同行,引為奇辱大恥,將毛子這案,一概付之不管。難得桂大爺體恤毛子,上下設法,辦了遞解回籍。毛子在北方住慣了,他原籍是江蘇揚州,回家舉目無親,又要長途的使費,也是桂大爺替他弄法,隻討得一張江都縣回文,這事可告結束。不料毛子最後的供,扯入英大臣,許他外堂。堂吏錄了出來,坊官隻得照呈,第二日便見了英文停職歸案的上諭。英大臣逃不脫了,仍舊去求澄大爺。議政王怕累及澄哥兒,用這查無實據,事出有因的話頭,搪塞幾句,將英文罰俸半年,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隻便宜了桂大爺,不名一錢,把毛子納做小星子。毛子起初的意思,並不想跟這桂大爺,偏是結案啟封,班子裏器皿什物,固然雜亂無章,那時單身出來,隻穿著一件緊身小襖,一條夾褲,並沒一點金珠首飾,總道官封嚴密,無人敢來攘取。此番回來一查,不但皮棉單夾,各種衣服,什不得一,凡是值錢的珍物,舊儲的銀兩,盡皆不翼而飛。毛子隻叫了一聲苦,料得場麵是撐不起來了,衣飾是置不成功了,看看還是桂大爺有點良心,也就降誌相從,不再做那倚門的事。
英大臣雖則沒什麽大傷,眼睜睜看情人被人奪去,應該發恨。他倒不怪毛子,痛心疾首,隻怪清流黨。偏是清流黨中的寶廷,號叫竹坡,從福建典試回京,中途演出一段佳話,他便專折自劾。這種風流罪過,不過降官鐫秩,斷不至永不敘用。
北京正不滿這清流黨,碰出這件事來,議政王說:"他們自命清流黨,原來也幹濁流的舉動嗎?寶廷是宗室,該奏請宗人府削籍,怕革職不足蔽辜呢!"滿洲人隨聲附和,英文想就此報複。幸虧老佛爺聖明,定了個革職處分。竹坡也仿著範蠡載西施的故事,輕舟一舸,容與五湖了。他卻自題一副聯語,掛在船上道: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上聯是竹坡自道,人人都一望而知,隻一"草"字下的奇特。下聯大約是說這美人了。九姓的江山漁船,本是由閩入浙,專供官差的,每船都有美人承值。美人下為什麽又下一"麻"字?
原來竹坡乘了江山船過浙,不過感慨時事,借著詩酒消遣。
這船裏隻有一同年妹,名叫珠兒,箏琶弦索,無一不精,有時人靜宵深,替竹坡添香研墨,居然像個侍姬。竹坡獨坐無聊,旅途岑寂,與珠兒也肯笑語。珠兒是司空見慣的,無意中試點挑逗,竹坡亦並不嗔怪,覺得有些意思了。珠兒長身顧立,喜穿蔥綠布衫,雙履翹翹,卻與解結錐相似。竹坡住在中艙,珠兒便在後艙,一板相連,呼應是極靈的。竹坡夜間有些瑣屑,都是珠兒因應,因此愈加接近了。後來蓋被頭,放帳子,珠兒殷勤得很。竹坡究非心腸鐵石,也領會珠兒的盛意,隻是為官箴束縛,不敢動彈。後來想到這種船娘,隻須花費一點銀錢,自然肯三緘其口,況且駕長娘並不潑刺,這事總好商量。一日,離錢塘江已經不遠了,竹坡貪看江景,絕早起身。珠兒送進盥沐的水來,還披著一件夾衣,未曾紐扣,下麵銀紅單褲,鞭著弓鞋,說道:"大人早呀。"雙手將麵盆一擎,夾衣已褪去袖子,隻映出銀紅暱衣,隱隱約約,現那玉峰雙並。珠兒頰渦一暈,剛要回身,早被竹坡攔腰抱住。好在晨曦未上,四顧無人,竹坡雅意綢繆,珠兒還噥噥細語,竹坡回頭一望,駕長娘已惡狠狠立在麵前。珠兒不衫不履,想從床上一溜煙逃去,駕長娘大聲道:"珠兒睡著罷!你如今是太太了,是夫人了。"更對著竹坡微笑道:"你是寶大人嗎?你是龍種嗎?你是欽差嗎?
你敢來欺負老娘的女兒,老娘是不肯饒恕的。從前你做官,我辦差,大人長,大人短,我叫女兒伺候你做事,不是叫女兒陪伴你睡覺。如今寬一點,你是我的女婿了,嚴一點,你是女兒的奸夫了。捉奸捉雙,不怕你大人抵賴。過去五十裏,便是杭州,那裏上有撫台,下有知縣,大人誘奸民女,照例是怎樣的?
即是不到杭州,我隻要將聲一揚,你怎樣見這些幕友家丁呢?"竹坡這個時候,不道駕長娘這等厲害,便道:"這事與珠兒無涉,你放他起來罷,有人看見,更是丟臉了。珠兒從此算我的人,你要多少身價呢?"駕長娘道:"老娘生的女兒,不是低頭服小的。你們家裏有太太,有姨太太,有公子,有小姐,早上請安,晚上侍膳,我女兒看不慣的,做不慣的。我女兒要另一塊住,仍然叫聲太太。老娘有幾隻船,不至餓死。珠兒的身價,一萬八千不嫌多,五千三千不嫌少,憑你自己斟酌罷。
我隻有這個女兒,已經受你糟蹋。將來我要來往的,你須得叫我一聲娘。"竹坡慌忙答應:"三千兩算是聘禮,不是身價。
到了杭州省城,另備官輿儀仗,前來迎娶。"竹坡同駕長娘談判解決。珠兒早鑽進後艙,連鬢影衣香,船裏不能再見了。竹坡想起在京的時候,真是鐵中錚錚,庸中佼佼。既然鑄成了這錯,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總有人要開口的。在船裏擬好折稿,岸上公館裏謄過一通,向浙江巡撫借了關防拜發,這珠兒已帶在船中,逕赴蘇州了。竹坡為珠兒損了名譽,丟了官階,那寵愛固不必說。不道珠兒麵上幾點豆瘢,當時如何被他瞞過,後來竹坡說他愈麻愈俏,對聯上才著這個"麻"字,比那"草"字更覺響亮。竹坡得了珠兒,近婦飲醇,不複再問時事,惟孜孜著書辟謬,以竟所學。猶記他致壺公夫子的書中一段道:海外強鄰,耽耽環伺,不但其堅船巨炮,可為中華之患,即其邪說誣民,亦可隱憂。非謂其傳教也,其教淺陋,不足一辟,而其講天學者,逞其私智,肆其臆說,以器為道,以數為理,自命為學究夫人,欲將古聖人陰陽動靜之訓,掃而空之。
華人喜新好奇,多為所惑,群以西人為大智,足以知天。此時雖怵於清議,尚不敢直謂聖人不知天。數十年後,恐知天者皆奉西人為聖人,而不屑讀大《易》矣!
看了這幾行議論,覺得竹坡才識,迥異凡俗。由蘇州而金陵,由金陵而維揚,泊漢皋,登泰岱,吐些肮髒不平的氣。珠兒隨著竹坡,拋卻了檀板金尊,檢點那筆床茶灶,竹坡自然顧而樂之。還托同年張肖農太史,畫成一幅小影,烏篷白舫,翠竹黃花,確是林下翛然的豐致。後來竹坡的兒子壽茀侯,取出來征題,什麽張幼樵、陳韜庵、張香濤,一詩一詞,讚美這珠兒裙釵青眼,荊布白頭,算是閨閣中第一流人物。自從竹坡娶了珠兒,畫舫裏的同年嫂、同年妹,聲價頓然十倍,不但墮鞭公子,走馬王孫,要到江幹來一夢,便這些富商巨賈,也多了一個銷金鍋子。杭州城裏最著名的,大家知道是胡大先生胡雪岩,保到二品頂戴,賞到黃馬褂,出去向外國人借償,胡大先生簽個字,比浙江巡撫的關防還要鄭重。他家裏吳娘越女,列屋而居,忽然向畫舫裏眷一雛妓,名叫檀香,終究用五千元身價,買了回來。胡大先生非常歡喜,還在住宅外麵,別築金屋,供養檀香。這胡大先生究竟什麽樣人呢?正是:桃葉葳蕤迎遠渡,柳枝穠鬱寵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