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姑媳紡車節樓燈火 弟兄金榜繡闥文章
上回說到曾總督駐節安慶,曾夫人同少夫人隨在節樓。這曾夫人複姓歐陽,是滄溟明經的女兒,牧雲茂才的胞妹。曾總督本是起家畎畝,到得對翁,才算入伴。曾夫人是個塚婦,守著"早掃考寶蔬豬魚書"八個字的家訓,終究不敢改變。什麽叫做"早掃考寶"呢?家中起身要早,屋子要掃。這是"小學"的工夫。"考"是敬重祖考,豐潔祭祀。"寶"是惟善為寶,不宜作惡呢!什麽叫做"蔬豬魚書"?種蔬是不論貧富的,可以佐餐飯,可以做小菜。有餘食應該養豬,有餘地應該養魚,都是奉祭祀、供賓客的。然後說到藏書,便是"遺子千金,何如一經"的意思。曾家男婦老幼,世世相承。
從前曾總督點翰林,官侍郎,曾夫人也不曾相將北上。後來帶兵剿敵,東奔西走,哪裏還顧得家眷。這時安慶大定,東南強半收複,曾夫人已年老了,帶著媳婦,來到安慶。那媳婦是劉霞仙中丞的女兒,跟著曾夫人助理內事。夜間姑娘還要紡紗,每人約定每日四兩,署裏打過二鼓,才得歇息。這日不知不覺,到得三鼓以後,還在那裏紡車軋軋。曾總督固然就寢,劼剛公子亦早經入房,少夫人看得曾夫人未睡,也隻好對著燈火,勉強支持。曾夫人知道,少夫人有點倦容,便道:"今夜晏了,我卻有個笑話,說與你聽,大概好醒醒睡魔。記得有個老婦帶著媳婦紡紗,紡到參橫月落,還不肯息。兒子不敢得罪母親,隻向妻於怒詈說道:'紡聲聒耳,擾不成眠,再不停止,要來擊碎了。'妻子正待反唇,忽聽阿翁在床上大呼道:'吾兒可將爾母紡車,一並擊破才好。'"少夫人聽了,自然展顏一笑。連曾總督也知道了,次日向各幕僚傳述,闔座無不噴飯。
從此幕僚見著劼剛公子,都問他近日有否早睡?劼剛避不掉嘲笑,每對少夫人道:"母親說的是無心,父親述的亦是無心。
這班人竟作為話柄,你是可笑不可笑?"少夫人道:"阿姑是有意的。前日晚間,我同阿姑紡到二鼓,將要收拾,阿翁對著阿姑道:'你也好歇歇力了。如今不比得在家鄉,紡下來的紗,也沒什麽用,媳婦日間有事,應該讓他去休憩休憩。'阿姑道:'往常聽見你說什麽魯國的敬薑呢,雖老猶績。元朝佐貴的母親呢,雖佐貴為相,也要月織匹絹。我倒不肯躲懶,你反來嚕嚕蘇蘇,明日要到三鼓呢。'次日果然遲了一點。阿姑怕我芥蒂,所以尋出這段笑話來。阿翁也有意傳述出去的,倒是難為了你。"劼剛道:"聽得父親還叫人在那裏畫圖呢!"少夫人道:"阿翁也太高興了。"不到幾日,曾總督果然攜了一幅圖,來見夫人,問夫人象也不象。夫人看這卷端,題著"節樓夜紡圖"五字。圖中姑媳兩人,都是家常便服,姑上媳下,擺著兩輛紡車。幾上一盞燈檠,小婢已倚壁而睡。窗簾上疏疏有些葉影,帶著月光射進來,輕描淡寫,著實有點邱壑。後麵便是小記,道:湘鄉相國督江之歲,金陵猶窟穴豺虎。相國移安慶為建節地。安慶素瘠弱,經兵燹屢蹂躪,民力差不支。相國自奉的,與民休息。民成使之,曾夫人歐陽民,挈其媳劉氏自故裏來。
夫人年五十矣!劉氏又貴家女,旌幢羽葆,仆從炫赫,頤指氣使,俾媼雁行列,其分也。夫人服疏布,劉氏亦悉屏華飾。放中庭設紡車二,宵分則引棉為紗。備機杼,無故不少輟。安慶官紳聞其風,亦相與不施脂粉,不禦羅綺,而從事於紡績。所謂一婦不織,或受之寒,信歟?相國善其事,為圖以補家乘,而屬為之記。書此以製相國,且慰夫人。
夫人道:"我是向來習勞的,有他這一幅圖,變成有意標榜了。媳婦年紀輕,也是學點生活得好。做官是暫的,居家是久的。我總不肯偷閑享福呢!"曾總督道:"昨日霞仙親家有信來,說道屢被參劾,將要辭職回鄉,研究學問。叫媳婦歸寧一年半載,可以敘敘天倫的樂趣。我想紀澤秋間要回籍鄉試,不妨帶了媳婦同走。如其紀澤中試,他要北上會試,媳婦讓他住在母家。紀澤若仍舊不中,叫他在鄉下管理家務,掉了紀鴻夫婦來署罷。"曾夫人道:"媳婦有身呢,舟車勞頓,是受不住的。湖南路途難行,不如叫紀澤北試,不中也好考蔭了。你寫信回複親家,使他知道媳婦的喜信。我想親家在陝西,駱中丞同他聯絡,雖則京裏有什麽風聞,我看未必能放他歸去呢!
"曾總督也說不錯,打點劼剛公子進京,又托人預備考蔭。
這年是鹹豐八年戊午。劼剛到了都中,住在湖南會館,那些錄遺租寓買考具填卷頭,這種瑣事,自然有人招呼。到得八月初六,順天鄉試正主考,放了柏葰,副主考放了朱鳳標、程庭桂等。劼剛三場完畢,到得放榜,未曾獲雋,他自然去考蔭了。偏是直隸鹽山縣,一榜中了弟兄三個:長的叫朱兆驊,次的叫朱兆騏,幼的叫朱兆驥。兆曄不過三十二三,兆驥卻隻有十九歲。他家裏九代秀才,從沒有得過科第。此番三株並秀,名登金榜,都說是文章有價。其實這朱家的舊例,大都父詔其子,兄勉其弟,並沒有延師課讀的事。那傳家的幾本兔園冊子,不是天崇,便是國初。乾嘉以後的文章,一概不準寓目。所以這幾代老秀才,弄得枯幹格塞,一點沒有發皇氣象。這年兆騏娶了一個易州女子,父親是中過乙榜的,姑夫娘舅,也有進士,也有舉人。那父親郭姓,號叫竹樵,生平隻有此女,幼年便教她學習八股,十四五歲成篇以後,真做得筆歌墨舞,磐澈鈴圓,漸漸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可惜是女子,不能報名應試,辜負了這絕妙文章。後來竹樵病歿,這女子才嫁到朱家。朱家裏橋梓四人,終日捧著書本,你倡我和,著實用功。郭氏遇著兆騏進房,問他所讀,總是金聲、劉子壯、熊伯龍、方楘如,近年的鄉會闈墨,一概沒有夢見。郭氏道:"照你這樣讀下去,到了胡須雪白,依舊還是秀才。連歲科考要考三等的。你們每月的院課,熬油作火,通宵達旦,不曾見什麽高標。下月你名下的,我代你應一課罷!"果然郭氏替兆騏做了一篇文章,案發取列第二。朱老揭開卷了,知道不是兆騏手筆,便問他何處抄來?他說郭氏所為。朱老深不涓然,說:"這種墨腔墨調,隻好僥幸一時。我記得有人以墨卷為題,作文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維,曷勿考記載而誦詩書之典籍?元後乃帝王之天子,蒼生為百姓之黎元庶矣哉!憶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時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廊廟之朝廷?這樣庸惡陋劣,雖則句調圓熟,好算得代聖賢立言嗎?你不要被他所誤。"兆騏唯唯答應,究竟同郭氏深居繡闊,難免要惹點風氣。但是在朱老麵前,仍舊謹守舊法。
恰好學使按臨天津,四個人同去赴考。兆驊、兆驥,都是二等。朱老還是三等。隻有兆騏一等第三,補實廩堂,榮食天祿。朱老叫兆騏抄出文稿,兆騏硬著頭皮。寫了呈把朱老。朱老看罷,說道:"奇了,奇了!我不來耽誤你們了。"便叫兆騏去請郭氏出來,托他替三子改削八股。郭氏見了朱老道:"八股是取士的門徑,然有壽世的,有名世的。阿翁讀的天崇國初,是壽世的。康、雍一派,到乾、嘉改了。乾、嘉一派,到道、鹹又改了。如今雖則庸腐呆板,舍了這條路,"卻沒有一處可以進身。這便叫做名世。摹元得元,摹魁得魁,卻有一絲不走的。阿翁要叫媳婦改削,大伯小叔,都是一家。一況且還有郎君,這事須要另辟一室。媳婦朝入暮出,次第授課;三弟兄按時到館,該講便講,該讀便讀,一律住在館裏。長枕大被,風雨聯床,也是弟兄的樂趣。媳婦應改應削,略不推諉。不識大伯、小叔,能否受這個拘束?伯姆、嬸娘,能否遵這個條件?
讀什麽,講什麽,阿翁也不必過問。多則兩年,少則一載,沒有不得氣而去的。"朱老道:"一切都好依你。究竟何日開館,我當親自來送。"郭氏擇了吉日,朱老還對媳婦作了三個揖,命兒子在館時候,須叫先生。朱氏將天崇國初的秘本,嚴鐍密鎖,檢出幾部墨選墨程來讀了,令三人分讀。古語道:"若要想二月杏花八月桂,不可忘三更燈火五更雞。"朱氏三弟兄,受了郭氏的教,枯幹的變做風華,格塞的變做圓潤。在院課裏麵,已經振振有聲。到得鄉試將屆,馳赴北京。朱老恐怕三子荒疏,仍請郭氏同行。郭氏加以督讀,一直監場始息。頭場索閱文稿,郭氏一一首肯,說兆騏斟酌飽滿,無懈可擊,可望搶魁;兆驥筆鋒犀利,不失前列;兆驊動合規矩,盡可中式。二三場經策妥洽,便同郭氏回轉家中。朱老看了三子的文章,聽了郭氏的期許,總覺得半疑半信。三子談起場中的苦況,說道連日鏖戰,一無停頓,正要用著龍馬精神,驢贏筋骨,蝜蝂呆氣,橐駝毅力才好呢!朱老笑了一笑,對著郭氏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歇罷!"看看重陽節近,北京已定期放榜。先一日在貢院填寫,照例有紅錄出來。報喜的探聽明白,不到張榜,盡盡知道了。鹽山離北京不遠,朱老這日擺了家宴,在那裏等報。第一個報到的是朱兆驥,中了九十七名。兆驥的妻子,年紀最輕,大眾同他恭喜,他羞得躲到房裏去了。到得深夜,二百十一名的朱兆驊,才得報到。兆驊跪在郭氏麵前行禮,慌得郭氏還禮不迭。
朱老欣喜萬狀,說騏兒沒有消息,這是對不住郭氏了。郭氏道:"郎君的闈作,沒有不售的,怕是元魁呢!"天色將近發白,外麵一片打門聲,遞進一張朱條來,寫道:第三名朱兆騏鹽山縣學優廩生朱老對著郭氏,隻是作揖,回顧報子道:"既是第三,為什麽這樣遲?"報子道:"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全榜填畢,才填五魁。這時各房書吏,捧著鬥大蠟燭,府尹大人同了主考大人,拆彌封,對墨卷,叫本房填寫條子。府尹大人標過朱,才發下來。唱一名,填一名,填到解元,滿堂的蠟燭,有幾百枝呢!榜亭抬出貢院,主考大人進城複命去了。我們飛馬趕來,這時並不算遲呢!"朱老開銷報錢轉來,同三子商量刻朱卷的事,說道:"郭氏的功,斷不可沒。但是,她卻上不來朱卷。"後來,還是兆騏聰明,想到郭氏父親身上,兩個刻了大親台郭竹樵夫子,一個刻了外舅郭竹樵夫子,總算報答郭氏。是晚便大登科,後小登科,連郭氏也不擺先生架子了。三子次早起來,預備到北京去謁師複試。此番不必朱氏俱往,隻帶著一個仆人,投宿旅館。
那旅館是南來北往,征驂小駐的所在,兩麵壁上,濃濃淡淡寫著不少字跡,也有詩,也有詞,隻是叢殘剝蝕,零落不全。三子飯後無聊,便沿壁一首一首看去,其中著實有幾首好誦的。
正是:但借情懷留點綴,漫將心事訴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