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喋血滿街死守烏節婦 裹屍一騎空憶葛將軍
上回說到英艦攻浙,定海失守。這定海雖是一個縣城,卻是海外孤島,無險可扼。從前明季的張名振、張煌言,奉著魯王,僻居此地,做那島上的田橫,舟中的帝昺。清廷為著海盜出沒,曾經浙江巡撫阮元、提督李長庚,嚴加防衛。此番英艦突至,總兵張朝發,不去襲擊外海,專事把守海口,卻被英艦在桅牆上開炮,接連轟進。朝發便抵擋不住,負傷而退,兵械船隻,一齊拱手讓敵。英兵奮力登岸,圍攻縣城。知縣姚懷祥,同了典史金福,隻募得幾百鄉勇,哪裏敵得過英兵?英兵架起雲梯,緣城而上,懷祥等隻有一死報國。眼見英兵斬關入郭,駐紮縣署。這班鄉勇,原是積年無賴,趁此縣城無主,焚劫擄掠,無所不為。縣城裏店鋪居民,固然蹂躪殆盡,便是小康各戶,也弄得髫齔無遺。焦土荒涼,滿街喋血。英兵官也曾發貼布告,叫百姓各安生業。不道多勇頭目,又向四鄉滋擾。
那南鄉富戶烏姓,本是聚族而居。村後村前,約有二百餘家,男女親丁,以及傭役婢媼,共計一千左右。烏姓最有積蓄的,卻是一個寡婦。他丈夫烏大生,向做海船生意,奔走閩粵,運貨經商,確有一二百萬財產。烏婦母家姓忻,本是鎮海縣人。
十八歲繼配大生,二十三歲大生病故。前妻所生二子,他替二子娶妻成業。二子亦恪遵母命,上慈下孝,並無閑言。同族中的造宗祠,製義田,立家塾,都是忻氏一房辦理。還提出什麽科第費、祭祀費、婚嫁費、喪葬費,應有盡有。闔族都感激忻氏。忻氏聽見縣城已失,知道四鄉必不能免。便開了宗祠,請到族長、房長,說道:"英國遠隔重洋,取了這定海縣城,必不久守。況且他誌在通商賠費,局促在彈丸黑子裏麵,還從何處發展?若他逼進鎮海、寧波腹地,更是自走絕路。英兵倒不必懼怕的,隻有這幾百鄉勇,從前散在各處,不過偷雞吊狗,沒有什麽黨羽。如今聚集一處,乘亂淫殺,城中的菁華,已收拾幹淨了。東鄉西鄉,都是漁家販戶,隻有南鄉較為殷實。聞說鄉勇裹脅,不止二三千人,來勢洶湧,不得不預為之備。我想本村外麵,分築幾座土堡,可以就近抵禦。我等同族壯了及傭役等類,應行全數編練,分班輪守。一切餉械先由我處籌墊。
族中有資的助錢,無資的助力。若有鄰村肯來聯絡,也可互相呼應。總期這班鄉勇,不進我南鄉一步。我是婦人,總求諸位決議。"旅長道:"這是保全闔族的事,那個敢不讚同?隻是編練須有頭目,餉械須有管理,卻不可草率開辦的。"房長道:"同族四房的得彪侄,他從武秀才,保到千總,署過汛地,編練托了他罷。這管理的事,還請族長帶同忻氏兩子合辦。我等專認募集款項,結合鄰裏。事不宜遲,可請得彪侄先來挑選,同族壯了傭役,若有不到的,從嚴處罰。這土堡也須得彪侄相定地址,才可興築。"旅長甚以為然,忙與得彪接洽。得彪自然允諾,鳩工營堡,擇地操兵,樹起一麵大旗,寫著"烏氏保族團"。左近幾個小村莊,都來助餉求庇。忻氏發出五萬現銀,交與旅長,米穀魚鯗蔬菜,概由同族合捐。忻氏帶著兩個媳婦,督率婢媼,埋鍋造飯。凡有十五以上、五十以下婦女,均須幫同執爨。
布置大定,東西兩鄉的鄉勇,早已圍攻外堡。得彪登堡遙望,那帕首短衣的鄉勇,有的短刀,有的土槍,為首的騎在馬上,背著洋槍,前麵還飄著"蜈蚣旗",如臨大敵一般。為首的一聲口令,槍子打在堡上,終究洞穿不過。得彪也用木石滾下,鄉勇退了幾步,重新擠了上來。自晨至午,為首的發了幾槍,擊破東南堡角,想要乘勢搶入。得彪立馬堡口,登時修複。
鄉勇再接再厲,得彪晝夜死守。
相持約有一月,陡聞英兵退出縣城,航海北上。浙江巡撫烏爾慕額,會同欽差大臣伊裏布,派員來接縣印,已將殉難總兵張朝發,知縣姚懷祥、典史金福,分別請恤。查明城鄉被害紳民男婦,匯案奏聖。所有前券鄉勇,一律解散。並簡葛雲飛為定海總鎮。新任定海知縣楊孔彰,看得全縣糜爛,一時難以恢複,隻有南鄉烏氏,未曾遭難,便親自下鄉去拜會烏氏族長。
烏氏知道鄉勇全退,族中複操故業。族長接見知縣,陳明烏忻氏青年守節,一意撫孤,此番倡捐巨金,保全族眾,詢能深明大義。千總烏得彪,練眾禦敵,不避艱險,保衛桑梓,厥功亦偉,要求知縣詳省辦理。知縣答應下來,想向烏忻氏借銀五萬,籌備善後,忻氏亦慷慨捐繳。不到幾時,浙江烏巡撫,奏準旌節,並頒給匾額。烏巡撫又加了一副對聯道:巴婦懷清節貞鬆竹恒嫠行義誼篤梓桑楊知縣親自帶著鼓吹花彩,前來道賀。忻氏禮服接旨謝恩,衙役都有犒賞。烏得彪加了都司職銜,族長、房長,及忻氏二子,也給予五品翎頂。定海總算安謐。
英兵統將伯麥同了領事義律,帶著兵艦八隻,居然直犯天津。直督琦善,張皇入告。他有了權相穆彰阿的線索,竟敢倡言議撫,接受條約。林、鄧兩總督,反得了操切僨事的罪名,褫職遣戍。這裏琦善呀、伊裏布呀、奕山呀,忽和忽戰,一無把握。最後算奕山叫廣州知府餘保純,暫定和議四條,還靠美國人從中說項。哪四條呢?
第一條廣東允於煙價外,先償英國兵費六百萬元,限五日內付清。
第二條將軍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裏。
第三條割讓香港問題,待後再商。
第四條英艦退出虎門。
這約訂定以後,奕山勉強苟安。偏是粵民又豎著平英團名義,傷伯麥,圍義律,吐了一口怨氣。英國那肯幹休?又派濮鼎查、巴爾克,分領海陸,於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先在閩海騷擾。總督顏伯燾、提督普陀保、總兵那丹珠,防禦抵抗,都能盡力,隻得再從浙江取道。
這時欽差裕謙,由兩江總督來浙視師,駐節鎮海。知道定海鎮總兵葛雲飛,是個謀勇兼全的名將,把定海雙手交付。還怕他兵單力弱,又檄調處州鎮總兵鄭國鴻、安徽壽春鎮總兵王錫朋,前來協助。
這葛總兵卻是紹興山陰人,由武進士出身,洊升此職。隻隨帶一妾,來鎮定海。他見這定海殘破不堪的現狀,便想三麵築城,環列巨炮,堵住竹山門深港,使不複通舟。南路再增立土城,與五奎山諸島,互相犄角,才可保得海口。不道道光聽了穆彰阿的話,一味裁兵節餉,弄得裕欽差不敢擅主。這浙江提督餘步雲,借著上諭,把定海隻留兵五千。葛總兵料定分撥不夠,先同鄭、王兩總兵,認定防地。鄭國鴻願守竹山門,王錫朋願守曉峰嶺,留著道頭街一帶,歸葛雲飛扼守。葛總兵看看兵單械少,一麵詳欽差,一麵詳提督,終究不曾添得一卒一炮。英兵先從竹山門衝進,被鄭軍迎頭痛擊,打斷了幾根桅杆。
英兵知不是路,改繞吉祥門,攻東港浦,又被葛、王夾擊,節節退卻,便再從竹山嘴登岸。鄭總兵悉力攔截。英兵暗從曉峰嶺閑道,蛇行匍匐而入。王總兵獨揮短刀陷陣,斬馘敵軍數百,力竭身死。英兵既得一路,並力攻鄭。鄭總兵知全局將潰,領兵一隊,衝入敵中,蕩決縱橫,當者披靡。奈以敵軍麇至,突圍不出,中銃而歿。王。鄭兩險均失,隻剩了葛總兵督守南路土城。手掇四千斤巨炮擊敵,複率步隊持械巷戰。敵首執著綠旗指揮所部,葛怒叱道:"逆賊終汙吾刃!"一刀劈去,刀鋒遽折。急拔所佩長劍,敵首已刀嫠葛麵,僅存左半,葛猶兀立不退。飛炮複從後洞胸,血涔涔流溢而下,然仍握劍弗釋,目炯有光。部下見英奠去遠,想負葛屍歸葬,偏是重不可舉。正在訪惶無計,忽見一隊女軍,如飛而至。為首女將,橫槍躍馬,大呼:"誰知道葛將軍下落者?"英兵看他一騎馳突,倒也相顧辟易。轉到土城背麵,卻好與部下徐保打個照麵。徐保認得是葛總兵的如夫人,便說:"前麵崖石以下,青布帕首,著麻布袍,禦鐵齒鞋者,將軍屍也。"葛妾更不打話,縱馬前進。
葛屍已被英兵圍住,葛妾叫女軍退後,親將英兵紛紛挑散,裹著葛屍,潰圍而出。這時天雨地濕,滿地泥濘,葛妾輿屍上船,馳歸安葬。後人有《葛將軍妾歌》,寫其實事道:舟山潮與東溟接,戰血模糊留雉堞。廢壘猶傳諸葛營,行人尚說張巡妾。共道名妹越國生,亭蘿村畔早知名。自從嫁得浮雲婿,到處相隨卻月營。清油幕底紅燈下,緩帶輕裘人雋雅。
月明細柳喜論兵,日暖長揪看走馬。一朝開府海門東,歌舞聲傳畫角中。不問孤軍懸渤海,但思長劍倚蠻峒。新聲休唱下都護,金盒牙旗多內助。虎幄方吹少女風,鯨波急起蚩尤霧。一軍如雪陣雲高,獨鑿凶門入怒濤。誰使孝侯空按劍,可憐光弼競抽刀。淒涼東嶽宮前路,消息傳來淚如注。三千鐵甲盡蒼黃,十二金釵齊縞素。繡旗素鉞雪紛紛,報主從來豈顧勳!已誓此身排一死,頓教作氣動三軍。馬蹄濕盡胭脂血,戰苦綠沉槍欲折。歸無先軫麵如生,殺賊龐娥心似鐵。一從巾幗戰場行,雌霓翻成貫日明。不負將軍能報國,居然女子也知兵。歸來腸斷軍門柳,犀鎧龍旗亦何有?不作孤城李侃妻,尚留遺恨韓家婦。
還鄉著取舊時裳,粉黛弓刀盡可傷。風雨曹娥江上住,夜深還夢舊沙場。
這葛妾本來容止閑雅,富有膽略,葛總兵深為倚重。奪得葛總兵屍首回籍,葬事粗了,便跟著葛太夫人一意守誌。倒是道光得著浙省戰報,知道定海又失,三總鎮同時殉難,照例叫部臣議諡。葛總兵得著"壯節"兩字,加恩將其子承襲世職。
壯節的兒子,也是克繼父誌,大眾稱他銀槍小葛。
那英兵自從占據定海漸漸逼近鎮海。餘提督早在寧波山上,懸掛白旗。裕欽差料不可恃,借著誓神的名目,請餘提督一同蒞盟。他卻托辭足疾,暗與英通、英兵便趨鎮海,下寧波,直到餘姚、上虞。道光無可措置,又授奕經揚威將軍,怡良、牛鑒,分督閩江。倒是浙撫劉韻珂,尚能注重防剿。當是有一副諧聯道:揚威威不揚靖逆逆不靖兩將軍難兄難弟定海海未定寧波波未寧一中丞憂國憂民浙江既連失海口,紹興各屬,自然戒嚴。這消息傳到嘉興,早驚動了乍浦駐防官吏。乍浦原設有副都統一員,以下協領、佐領、防禦、驍騎校,無一不備。聽得英兵如此厲害,這些旗員,全是吃糧不管事的。副都統卻認識一個嘉興紳士,姓徐名衛,表字淇源。雖是拔貢校官,卻能熟諳軍政。便差了一員筆帖式,一員領催,專函速駕。誰知到得徐家,淇源正在納寵,究不知能否應召?正是:前席借籌宜養士,安車束帛且迎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