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布服扁舟鄭板橋嫁女 機聲燈影洪北江娛親
上回說到乾隆諭召鄭燮,供奉畫苑。這鄭燮別號板橋,是江蘇興化縣人氏。性情瀟灑,卻不宜官。那畫法以蘭竹最高,便是書法,也且楷、行、隸三種,混合揮灑,別有一點的奇趣。
他筆榜後麵還題著幾行道: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蓋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猶恐賴賬。年老神倦,不能為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後附詩雲: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
任渫話舊論交誼,隻當秋風過耳邊。
板橋畫名日噪,倒也盡堪溫飽。家中尚剩一幼女,教他讀書識字,借傳家學。這幼女名叫茜仙,荊釵裙布,綽有林下風致。每日和朱研墨,替板橋料量筆硯,板橋亦顧而樂之。然卻不愛家居,嚐挈女僑寓揚州一帶。乾隆既諭江督在興化招致板橋,興化知縣東尋西訪,才知道板橋旅行在外,急急移文江都知縣,叫他就近宣詔。江都知縣自然去拜會板橋。
那板橋住的是郊外廢園,叢竹喬鬆,裏麵蓋著三五間小屋,前為書室,後即臥房。知縣循徑進門,隻見板橋磅橫解衣,正是興酣落筆的時候,旁邊一個禿頭小僮,捧著墨池,聽他濡染。
知縣立在案側,看他寫了幾幅蘭竹,真是疏密相間,不著纖塵。
到得板橋抬起頭來,才見有人站著,衣冠楚楚,又不知他為著何事?趕緊披了絮袍,請他坐下。知縣說明來意,並道:"詔書敦迫,請先生即日出山,所有治裝之需,自應由弟致贐。"板橋道:"兄弟辭官久了。從前腳靴手版,為著五鬥米折腰,至今想來,殊嫌多事。現在靠著禿筆,度此餘年。再不料上達天聽,此種際遇,原應聞召即行。但是兄弟年老病深,手既支離,足尤蹶蹩,國家全盛時代,人材相望,何須征及廢人?老父台是目睹情形,疾非偽飾,尚望在大公祖前代為方便,再由兄弟具呈告假便了。"知縣看板橋詞色堅決,也隻得告別而去。
板橋回進房來,對茜仙道:"名之累人,一至於此,連皇帝都被我賺了,我便是不肯赴召。這班揚州的鹽商,又是什麽供奉呀,征君呀,加著許多頭銜。我原是不要紗帽,才肯丟掉,如何又添這種腳色?我想離了揚州,往他處走走,省得他們再來纏擾。如今算是將病推諉,皇帝卻最不講理的。從前薦舉詞科,不肯應試的人,都叫地方官逼著上道。你說病,他要驗,你不驗,他便拿,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又何苦來呢?我帶你到一好處去,這裏有幾匹布,你做幾件衣服穿著,零星各物,收拾收拾,三日後便要動身了。"茜仙知道板橋古怪,隻能遵命而行。板橋也叫小僮,把書囊畫篋,酒磕茶鐺,結束起來。喚了一葉扁舟,攜著一女一童,咿咿啞啞望西搖去。
到得瞑煙將上,已尋著一個村落,桐陰柳線,搖曳河幹。
板橋囑令泊船,叫小童造飯守候,自己同了茜仙上岸。轉過一兩家,有一間小小板扉,板橋便輕叩幾下,裏麵走出白須老者,對著板橋道:"果然送親來了,恭喜恭喜!"便讓板橋茜仙進去,老者將柴門掩上。板橋坐下,對茜仙道:"這是汝家呢,好自為之,行且琴鳴瑟應了。"茜仙莫明其妙,向板橋問個緣故。板橋笑道:"事出倉猝,我也不曾告訴你。這位老者,是我的至友,姓陸字慕雲,少年也中過舉人。隻為著家世農桑,所以隱居不仕。他的所學所好,與我沒有不同。他隻有一子,已經人泮。現在三裏外周家課讀,文章爾雅,玉立亭亭,盡堪與你作配。我為著帶你不便,前日寫信通知老友,要聯這段姻事,承他不棄,一口應承。今日送你前來,了此向平的舊願。
你也不必靦腆。我見了新婿,著你們雙雙行禮,我便朝發了。
"茜仙雖然打破了悶葫蘆,卻對著老者一望,是個和顏霽色的人。堂中四壁琳琅,都是名人書畫,爐香瓶水,位置得宜,料定不是俗物。但是亂頭粗服,算要做新嫁娘,老父亦未免太冒昧了。正在凝思,外邊走進一個白袷少年,向板橋行了一禮。
板橋道:"賢婿歸何遲也?"少年倒是一怔。原來老者與板橋訂婚,少年也未知覺。這時茜仙早由老者引進內室了。老者出來,將這事始末,與少年講明,說新人已來,今晚便要合巹。
少年才悟到堂中所坐的女子,明眸善睞,秀色可餐,此豸娟娟的非凡品,心中著實欣慰。左鄰右舍,聽見陸老家有此喜事,男的女的,蠢的俏的,都過來幫忙。陸老喬樣陪了板橋,吃過晚飯。茜仙已換好妝束,緋裙青帔,綽約多姿。一麵雀頂金花,與燭光互相輝映,綺年玉貌,一對壁人。也不用鼓吹,也不用賓讚,隻是同村伉儷,替他倆從容扶著,盈盈下拜,便成就百年大禮。陸老請板橋上坐。新人叩謝的時候,板橋身畔,取出一袋紅封,遞與少年道:"小女遣嫁,一無所有,封內白金二百,算奩資也好,算覿儀也好。賢婿隻要能續書香,半讀半耕,便不得功名也罷。小女是能安貧知命的,賢婿看我麵上,總須寬恕她一點。"說罷站起來要回船了。陸老再三挽留,終不見允。茜仙亦無如何,便同少年送板橋下了石級,扳住船舷,板橋向茜仙說聲:"歸去推下篷來,隻見得一枝燭影了。
次早陸老開門一看,船也沒有,人也沒有,茫茫煙水,樹枝上剩得幾點曉露。陸老歎道:"板橋真高人也!"這少年便是陸杲,嘉慶朝官拜學士。板橋得此佳婿,到遊倦歸來,才與茜仙一麵。那時真是一字一珠,一畫一縑呢!
板橋自從與茜仙離開揚州,果然江都縣又來征辟。但見蘿牽花覆,剩得一角空庭,知縣據以複詳,江督據以複奏,乾隆隻付之一笑。這板橋高尚不仕的名,居然傳遍通國。京中的年家故舊,想他寸紈尺幅,到此無不失望。其中有個陽湖編修洪稚存,名叫亮吉,他與板橋本屬江蘇同鄉。稚存幼年失怙,丸熊畫萩,全仗太夫人以母兼師。到得通籍留京,自應板輿迎養。
這年是太夫人六秩大慶,稚存想繪一圖以存紀念。聽見板橋被召,這事總可相煩。後來知道辭祿遠遊,便請人將大意摹臨入畫,聯成長卷,題曰《機聲燈影》。頗想追征名流歌詠,以為娛親的資料。圖中青裙烏髻,憑紡磚而立者,太夫人也;篝燈焰焰,童子伏案讀書者,即稚存也。紙窗茅屋,點綴得十分寒素。稚存展圖觀覽,頓觸前情,便在圖後跋了一段道:亮吉未齔而孤。太夫人始授唐詩,即琅琅能上口。家屢空,十炊而九息。太夫人躬治井臼外,恒以針黹易鬥粟,夜則紡棉供寒具,餘遂鬻以備不虞。雖晨雞喔喔,弗輟也。時外王母猶在堂,歲必歸寧,歸輒挈亮吉俱。亮吉幼解吟詠,故獨得外王母歡。中表兄弟姊妹,鹹弗能及,而頑劣殊甚。外家正鼎盛,亮吉與中表輩臥樓上。榻前每置糍糕粉餌之屬,以慰先寤者。
亮吉辨色則醒,悉舉榻前所有者而啖之。不足又顧,遂及於他。
稚者弗敢較,長者斷斷有懟詞。外王母倍給之,舅氏妗氏,弗善亮吉,而外王母亦逝矣!外王母每有饋遺及太夫人,太夫人取輕而辭重。外王母曰:"毋介也。"私囑婢媼納諸篋。太夫人歸鹹泣下,益督亮吉讀。亮吉以第二人及第,外王母早不及見矣!中表散處,迄鮮存問,殊自歉焉。猶憶太夫人口授儀禮曰:"夫者妻之夫。"太夫人泫然曰:"吾何戴矣?"亮吉慶此句不敢讀。今太夫人壽六十,追敘往事,繪為《機聲燈影圖》。
惟亮吉親故,有以闡揚之。亮吉感且弗朽焉!
稚存跋罷,便陳太夫人一閱。太夫人道:"這算你的孝思了。你說要托人題詠,我看大可不必。就是我生日這天,也不宜過於熱鬧。在你的意思,總說我一番苦節,應該借這個題目,發揮發揮。要知近來朝局最怕的是標榜,最忌的是附和。張、鄂兩相,已經勢成水火。如今又添了和公,蹈暇抵隙,都是不好惹的呢!"稚存道:"孩兒所邀的,均係文字至交,科名舊侶。不過請他們或序或跋,或詩或詞,寫成一幅,張掛張掛。
到了母親的誕辰,也不演劇,也不受禮,鄉會同年發起做了一堂壽屏,這也算不得什麽!母親的慈訓,孩兒不敢違悖的。"太夫人道:"這便好了。"稚存發出請柬,將翰、詹、科、道,約了二十餘人,在家小宴。這班人同稚存都是僚友,馬龍車水,屆期自聯翩而至。
稚存取出《機聲燈影圖》,說明乞題的本意,大眾無不應允。
一麵早擺齊幾席,參差入座。座中談起國事,有欷歔的,有激昂的,有沉默的。隻有一個禦史管緘若,他說:"和珅這廝,究竟是什麽東西!他也配參讚軍機,綢緞國政?桐城相國,一味將順,將來逢蒙殺羿,是不能免的。我想狠狠參他一本,已經起草完畢,日內便要上奏了。如果依舊留中,我便辭官歸山,不願意同仗馬寒蟬的,混在一起。"家人聽他愈說愈響,愈罵愈烈,便道:"緘若醉了,稚存送他上車罷!"緘若一走,眾人亦各自散去。
次日午後,急報管都老爺病逝了。稚存詫異得很,慌忙趕去送殮。問起病源,據說在朝房內飲了一盞茶,便覺腹痛,匆匆回寓,連帶去的折子,都不曾遞呢!稚存歎口氣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若無此宴會,緘若也無此議論,何至遽招人忌,死得不明不白呢?"幾個吊客,也都同聲傷感。
稚存因此,亦有戒心,對於太夫人生日,一切俱從簡約。這班翰、詹、科、道,吃了這一餐,你也界張烏絲,我也校張粉箋,大的小的,長的短的,無非一味頌揚,還有壽聯,還有壽幛。
這壽屏便是大學士三等伯翰林院掌院通家侍生張廷玉領銜,以下會榜同年,鄉榜同年,在京的一概列名。紅絹金花,綠裝錦軸,寫著黑方光的楷字,輝煌赫奕。真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呢!太夫人笄珈象服,早晨受了稚存夫婦的上壽。外麵便有客來慶祝,大夫人或辭或見,倒也忙碌得很。
洪夫人也按品妝束,招待女賓。寶氣珠光,釵痕釧影,圍繞了一室,太夫人亦陪著她們閑話。那些稚存的朋友,看了滿堂的題詠,你讚我的,我讚你的,說說笑笑。吃過麵席,已是去了一半。隻剩幾個摯交晚飯,談起緘若的事,才知道稚存請客這日,有和珅門生,混在裏麵。聽見緘若的話,忙去報知和珅。
和神便賄囑蘇拉,下這毒手。稚存道:"先朝的遺臣,隻有張、鄂二相了。疆臣中李衛、田文鏡,先後出缺。倒是這小尹,一督雲貴,三督陝甘,四督兩江,居然入閣辦事。聖眷這樣隆盛,竟沒有人掣他的肘!可見宦途中亦有幸有不幸呢!"眾人道:"緘若本太性急。前日曹禦史奏參家奴劉全,皇上還罪他妄言!
謝禦史燒了一輛車子,皇上還逐他回籍呢!緘若這一本上去,也是無用,不過送去性命,是可憐可惜的。小尹何等敷衍他,又是內廷的姻眷,所以才得安穩。朝裏無人莫做官,這句話是不錯呢!現在聽說還有一道恩旨,是因為太後萬壽,命婦沒人領班,才想著小尹。究竟不知為著何事,有這思旨?"正是:丹鳳九重才拜賜,青鸞一片又銜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