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市隱園顧橫波祝壽 祇陀庵卞玉京朝天
上回說到清兵南下,錢、龔迎降。這龔尚書芝麓,名叫鼎孳,原是江南合肥縣人氏。他卻有兩位夫人,第一位童夫人,因為受過明朝的誥封,將清朝的誥封,情願讓了第二位夫人顧氏。那顧氏原是秦淮佳麗,生得莊妍靚雅,風度超群,發鬢如雲,桃花滿麵,還畫得一筆好蘭花,與馬守貞不相上下。河房前麵,更造了一座眉樓,綺窗繡簾,掩映成趣。憑欄一望,秦淮裏麵的畫舫,日間簫鼓,夜間燈火,都好飽我的眼福。樓上牙簽玉軸,錦瑟瑤琴,簷馬丁當,爐香繚繞,人人稱他為南曲第一家。他便署名一個"媚"字,字曰眉生。其時江南文酒,眉生家從無虛夕。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幾坐無眉娘不樂。後來被一傖父所侮,嚐遍了轡絏的風味,便也推幢息轍,矢脫風塵。龔尚書是雄膏蓋代的人,見了媚娘,願用萬金替他脫籍。
媚娘輕財好客,不減尚書。故吏門生,以縑箋乞媚娘畫蘭的,動輒盈篋。媚娘隨意揮灑,自有一種幽靜的意致。署款自稱橫波夫人,便也改姓徐氏。陳退庵《秣陵集》尚有《青溪訪顧眉生眉樓遺址》,詩雲:艤棹青溪水閣頭,居人猶說舊眉樓。春山何處窺明鏡,新月依然上玉鉤。身世滄桑悲永逝,閨房福慧悔雙修。含光同被虛名誤,皖水虞山一樣愁。
橫波夫人自從受了清朝封典,龔尚書也聯翩直上,堪堪要位登台閣。這班諧臣媚子,趨奉尚書,那一個不趨奉橫波?橫波珊珠鶴補,宮裙繡帔,不但舊時曲中姊妹,望得他同天仙一般,便是王謝故家、崔盧舊第,也羨慕他是青樓的魁首,曲卷的班頭。尚書更是百順千依,不敢違拗他一句。這是金陵王氣,黯然都收,樓管劫灰,美人塵土。總算一座市隱園,尚依然完好。尚書同了橫波,便在這裏下榻。那橫波本是好事的人,正值三十歲壽誕,自有丁繼之、張燕築幾個舊清客,來供奔走。
還有姊妹行中的李大娘、十娘、王節娘這幾人,替橫波盈盈下拜。尚書本也揮金如土,況且橫波喜歡熱鬧,便乘勢開燈張宴,邀集賓客數十百輩,前來聽戲。老梨園郭長春,親自唱了一出。
接著丁繼之、張燕築及二王郎,串了王母瑤池宴。橫波垂簾命酒,同李大娘等談談舊事,知道葛惠芳跟著孫克鹹入閩了,馬婉容又跟著楊龍友去了,寇白門跟著保國公,也不知存亡死活。
王微波被張獻忠留在營裏,隻有卞玉京做了女道士,住在祇陀庵裏。橫波想去邀玉京來一敘,倒是十娘說:"玉京黃絁道服,閉戶清修,他誓不再履塵世,我輩何必去惹他呢!"橫波道:"正是十娘的養女香君,做了薰風殿女供奉,究竟有無下落?
侯朝宗聽說同高鷂子不合,回河南去了。香君嫁不著朝宗,我叫老爺做媒,替他訪一個佳婿,總要比楊龍友做媒強多呢!"十娘聽了,嗚咽起來,說香君在杭州西湖出家了,同著童娘娘在一起住。橫波問:"那一個童娘娘?"十娘道:"他是弘光皇帝的妃子,因為皇帝不認,下在獄裏。到得南京城破,幸虧錦衣衛張老爺救他出來,帶到杭州。他在斷橋旁邊造了水仙庵,招集女修,替周皇後祈福。香君跟了故宮宮女同去的,我也沒法子勸阻她。真叫做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大家正在絮絮叨叨的講話,忽然尚書闖了進來,說道:"外麵有一個門人嚴姓,新拜浙江監司,逗留門下。我約他來與宴,他堅要進來替夫人上壽,還是允他不允?"橫波道:"有什麽不允呢?"道言未了,那嚴姓藍頂補褂,搴簾長跪,捧巵稱:"賤子替夫人把盞。"這班女客,驚得大家離座,或竟向內房躲避了。橫波不慌不忙,接了酒盞,一飲而盡。那嚴姓後麵擁著許多男客,有拍手的,有狂笑的。橫波眨一眨眼,隻見紅藍黃白,各樣顏色的頂子。早有一個修髯白麵的人,排眾出來,向尚書道:"我等眾人也要敬夫人三爵。"橫波認得這人是錢謙益,便整衣穩佩,步出簾來說:"賤妾初度,諸位大人寵臨,已屬非分,那裏敢當賜酒?還是賤妾先敬三爵。"說罷,有一個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的小婢,捧著銀壺,斟了一杯,遞在橫波手裏。下麵值席的仆人,把諸客的酒一概斟滿,橫波襝一襝衽,將酒一提便飲。三爵既畢,橫波掀簾進去。唱戲的呈上戲目,點齊了重複開鑼。酒闌歌闕,已是三更天氣。橫渡留著李大娘、十娘住下。約定明早到祇陀庵進香,並與卞玉京談談。橫波卸去嚴妝,隻穿著短襦繡褲,腰支輕亞,弓彎纖小,望去不過二十許人。尚書等到客散,也到李大娘、十娘這邊來湊趣。那知這樁祝壽的事,未免小題大做,傳到北京,卻被給事中孫垍齡上了一疏道:龔鼎孳飲酒醉歌,俳優角逐。前在江南,用萬金置妓,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為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哭笑長安,已置其父母妻孥於度外。今歌飲流連,依然如故。且為該妓稱觴祝壽,糜費巨金。仕宦篙紳,喧呶達旦。故君在殯,更以父喪,虧行天倫,莫此為甚。請飭部察核停格。
這疏上去,攝政王隻將尚書降了二級,卻傳諭從速北上。
橫波同著大娘、十娘,自從祇陀庵進香回來,也收拾行裝,準備起程了。卞玉京知道橫波將行,便在庵中設齋餞行,仍舊約了大娘、十娘作陪。酒至半酣,從房裏攜出琴囊,呼小童焚上好香,彈一曲《高山流水》。仙露同潤,清風徐來,十指間拂拂若有雲煙的氣。橫波歎曰:"卞姊如此,我輩真凡胎俗骨矣!
"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華經》來,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細看來,覺得比朱砂還要細膩腴潤。橫波便問道:"這是用什麽寫成的?"玉京道:"貧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懺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為功課。如今供奉起來,為尚書同夫人祈福。"橫波諸人此時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雲房隨喜。但見石屏紙帳雅淡異常。四壁掛著畫蘭八幀,婀娜剛健,水墨停勻,款稱玉京道人。橫波道:"卞姊有此畫法,我愧不如。"玉京道:"這是近年遣悶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橫波看得玉京雖是清雋,深慮難乎為繼。又道:"卞姊這樣便算結局嗎?還是擇人而事?"玉京笑道:"出家人那可再墮塵劫?況且貧道從十八歲僑居吳門,後來便到秦淮居住,墮鞭公子,走馬王孫,當時並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變,我輩便亂頭粗服,任人蹂躪。不得已才算入道,卻又被東中諸侯劫去,強人當夕。幸虧婢子柔柔,有點權變,將他嫩蕊嬌枝,掉我殘花敗柳。我迤邐到了祇陀庵,竹籬茅舍,已是坍損不堪;蝠糞當門,蛛絲滿戶,勉強修葺一番。都仗良醫鄭保禦,力為資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長齋繡佛,精持戒律,與外人罕通聞問。因為夫人同大姊、十姊,都是手帕舊交,是以有此一席。
夫人,你看庵外這一帶錦樹林便是貧道玉京葬骨的地方。貧道誦經的餘暇,不是畫畫蘭,即是彈彈琴。後來被吳梅村學士聽得,便做了長歌相贈。還記得幾句道: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戶家泣。私更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剪就黃絁貧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
這幾句,恰為貧道傳出心事。但是歡場不再,綺孽全除,倒安安耽耽在這祇陀庵裏。夫人榮華富貴,正未有艾。大姊、十姊,綺年玉貌,怕沒有如意郎君?貧道賦命孤虛,何苦隨人逐逐,齋魚粥鼓,與鼎食鍾鳴,各有一番聲價。不知道貧道有福消受沒有?"說罷,灑下幾點淚來。橫波竭力安慰了玉京,同了大娘、十娘歸去。
不多幾日,橫波是陪著尚書赴北了。大娘亦盡貨金珠,以向胥生。十娘從良,尤不知卜居何所。玉京伊鬱易病,處此蕭條景況,回想一綾一曲,此樂何堪再得?藥爐茶灶,虧得鄭醫生盤桓不去。玉京也有情聊勝,把鄭醫生當做知己。正在長日懨懨的時節,病人本沒有情緒,忽然接到了蘇州一信,說玉京的妹子卞敏,已喪所天,要到庵裏來探望阿姊。玉京喜得大兵之後,骨肉重逢,便倚枕寫了回書。蘇州到南京,本沒有幾多遠,隻因沿途烽火,舟楫難通,約莫二十日才到了南京城裏。
這卞敏幼年也曾到過秦淮,鼓琴畫蘭,不在玉京之亞。申相國的孫子極為賞識,便納在後房專寵。申家是簪纓世族,久受國恩。這相國的孫子名喚維久,也是一榜舉人,官拜南都員外郎。
詩文的聲名,洋溢海內。複社公子裏麵,算得一個鼎鼎的。卞敏喜得其人,深喜落花有主,不道維久一病,消渴經年,早被召作修文郎了。申家的眷屬,歸罪卞敏,定要叫她下堂。她想來隻有這個阿姊,特地投奔祇陀庵。見了玉京,彼此大哭。那日,玉京扶病強起,雲鬟不整,像個黃麵瞿曇。看了卞敏,縞服練裙,映著雪白的玉膚,更覺風情綽約。但是青年失偶,又遇著這種荒亂的時代,不知道若何收拾。又想:自身病狀如此,沒有一個關切的人,一旦溘然長逝,那一個替我來布置?有了妹子,便算有主,若是苟延殘喘,風晨月夕,也好解破岑寂。
卞敏看得阿姊地方清淨,沒有人來纏擾,亦願跟著玉京入道。
玉京道:"我是悲歡離合,世味都嚐遍了,心如古井,一點不起波瀾,才能夠穩坐這蒲團上。你同申公子情濃的時候,遇著這個打劫,論情論理,出家也算正理。但是蠶絲未盡,蠟炬未幹,且在我這裏挨過五載三年,再定行止。"卞敏自然沒有話說,跟了阿姊看經茹素。玉京也鮮健一點,閑來談談舊事。日間,還有鄭醫生來走動,說道:"清兵雖則下了江南,俘了弘光皇帝,那福建地方,已經別立唐王。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也都奔赴福州,去做那開國元勳了。"玉京道:"我們是出家人,管不到國家的興亡,時局遷變。隻是崇禎皇帝同周皇後,應該追薦追薦。我想趁著今年中元令節,打一個醮,邀集杭州、蘇州這班女僧女道。聽說舊院李香君跟著童娘娘也在杭州。妹子閑著無事,替我繡副長旛,好在三清前懸掛。外麵的事,都要托鄭先生了。"玉京興兜兜的辦這醮事。果然杭州、蘇州的同修,都肯臨時前來襄助。不道一交新秋,玉京病又加劇了。卞敏極意調護。
到得順治二年七月初十日,玉京已解除遺蛻而去。臨終囑咐卞敏,葬在庵外錦樹林;隻要求錢尚書題一塊墓碑,寫著"故明女道士卞玉京之墓"十字。這時蘇杭同修,為著醮事趕到,先於十四日把玉京安了窀穸,十五醮事。公推童娘娘主壇,鐃鈸喧天,香煙匝地,整整鬧了三日。因為祇陀庵無主,便商請童娘娘,留下李香君管理一切,童娘娘自回杭州水仙庵去了。香君在祇陀庵裏,傳了玉京衣缽,晨鍾暮鼓,已成了清淨女修。
隻為看著卞敏,尚無結束,倒是一樁心事。況且卞敏到過豪家,見過名士,等閑的人,卞敏也不放在眼裏。幸虧鄭醫生極力張羅,尋著了一個陳姓貴客,既無嫡妻,又無子女,隨著他福建上任去了。香君將玉京遺物,一並交與卞敏。此後連鄭醫生也不到祇陀庵了。正是:收拾蟲沙歸土壤,扶搖鷹隼出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