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吃醋
香篆裏鋪了滿滿的詹唐香粉,粉致細膩,香味雅淡,輕煙薄霧飄蕩在繡帷垂幔間,有一股茉莉花似的清馥。
楚璿便在這樣的清馥芬芳裏醒來。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隻知在夢中那狐狸出山入山來回重複了至少七八次,每到故事結局,她便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便又會在那朗朗悅耳的嗓音裏提起一縷淡薄意識,跟著狐狸穿梭於風雪間。
有人守在她床前,每給她講狐狸的故事,而且至少講了七八回。
她掀開被衾翻身下床,見冉冉趴在塌邊,手裏拿著盛香粉的銅鬥,闔著眼皮睡著了。她彎身盯著她的臉仔細看了看,又伸手抹了把自己的額頭,抹掉一層濕膩膩的涼汗,轉身拂開繡帷出去。
立刻有兩個宮裝女子迎上來。
“娘娘醒了,您快去床上歇著吧,禦醫一會兒送藥過來了。”
楚璿疑惑地打量這兩人,她們穿鵝黃色窄袖襦裙,臂彎間勾珍珠緞披帛,雲髻高挽,容顏俏麗,看上去很是眼生。
年長些的宮女率先反應過來,朝著楚璿微微揖身,伶俐道:“奴婢們是高大內官新選進長秋殿的宮女,奴婢畫月,這是霜月,另還有一些宮女、內侍在外殿伺候,大內官吩咐了,等娘娘醒來親自挑了順眼的在跟前。”
楚璿想起來了,蕭逸曾經跟她過,他會親自挑選來路可靠的人充進長秋殿,要漸次切斷梁王對她的控製。
她歪頭看向緊閉的軒窗,已近暮色,浮雲蔽日,本就昏暗的光滲進簇新浣白的茜紗窗紙,落到地上一泊淡白的影子。
畫月瞧著她緘然有所思的模樣,忙道:“殿內有些暗,奴婢們這就掌燈。先前是陛下不讓點,他殿裏燭光太亮娘娘總睡不安穩。”
楚璿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陛下呢?”
畫月和霜月似乎微勾了唇淺笑了笑,道:“陛下在偏殿同朝臣議事,這些日子除了上朝議政,陛下都是在長秋殿,大內官領著人把長秋殿的偏殿新收拾出來,專門用作外臣進謁稟奏。”
楚璿默了片刻,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單薄的寢衣,讓畫月給自己尋了件外裳披上,將散下的頭發潦草掖到耳後,匆匆去尋蕭逸。
殿有內廊相連,數座殿宇收尾相接,順著內廊就能走到偏殿。
薄絹屏風外飄進間歇的交談聲,時不時會冒出些官銜兒和人名。楚璿大病初醒,對這些不感興趣,可她心坎上總似有隻爪子在輕輕撓著,迫切地想見蕭逸。
外麵正商量著朝政瑣事,自是枯燥乏味的,君臣之間把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拎出來仔細權衡,你來我往數回才能得出一個定論。
楚璿聽得直打哈欠,直到聽蕭逸:“朕已秘密知會過常景,讓常權暗中準備著,隻待尚書台頒旨,立即啟程去宛州赴任,此事需諸位配合,在塵埃落定之前,萬不能讓梁王那邊提前探聽了去。”
她心裏一咯噔,後退幾步。
愣怔少許,楚璿有些責怪自己,怎麽能這麽魯莽!她聽蕭逸在商議朝政,就該躲得遠遠的,生一場病,連腦子都燒壞了。
忙轉了身想循著原路回去,誰知裙裾纏在了屏風底座凸雕的壓獸上,絆得她一個踉蹌。她聽見外殿驟然安靜下來,似有幾道目光隔著薄絹齊刷刷投過來。
少頃,蕭逸的聲音飄過來:“今就先到這兒吧。”
群臣揖禮告退。
楚璿心裏正亂著,陡見屏風浮上一片陰翳,接著便被拉進了一個溫暖寬實的懷抱裏。
“璿兒,你終於醒了。”
楚璿將麵頰緊貼著蕭逸襟前柔滑的緞子上,喃喃問:“我睡了多久?”
“九,不對,差幾個時辰就滿九了,你可真是嚇死朕了。”
蕭逸拉過她的手,扯著她回寢殿,冉冉早醒了,正端藥進來,蕭逸緊盯著楚璿喝得一滴不剩,才吩咐擺膳。
大約是睡得太久,夢寐中又聽了許多遍故事,到如今楚璿還有種恍惚的感覺。滿殿燭光如星芒閃熠,爍爍落在眼底,舉目望去,殿中陳設皆披著一層淡紅流轉的光暈,朦朧而迷離。
她又想起了夢中那溫柔且耐心的聲音,隔著膳桌癡癡凝著蕭逸,如跌入了一場柔情迷夢裏。
但這場甜蜜的柔情迷夢很快便被打散。
為了方便楚璿用膳,高顯仁特意在她跟前擺了張紫檀木花幾,她眼見著蕭逸麵前的膳桌淅淅瀝瀝擺滿了,從珍禽炙肉到海味素糕,外加飄著騰騰熱氣的羹湯,交匯成一股直襲肺腑的濃醇香味。
楚璿怔怔地低頭看自己的花幾,上麵隻冷冷清清擺了一盞白瓷盅,白瓷盅裏清清淡淡地盛著白粥。
她以為還有菜沒上,乖巧地跽坐等著,可見上膳的宮女們魚貫而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殿門外。
楚璿:……
她有些僵硬地仰頭看向高顯仁,眼神裏充滿了疑問和譴責。
高顯仁躬身,畢恭畢敬道:“禦醫了,娘娘久病初愈,膳食得清淡。”
“對。”蕭逸揮著筷箸,筷尖被油花浸得閃亮,靈巧地掐了塊鱸魚肚肉擱自己嘴裏,邊嚼邊一臉嚴肅道:“得聽禦醫的話,你這身子骨忒弱了。”罷,喉嚨滾了滾,咽下魚肚肉,當即又添了塊炙羊肉。
楚璿:……
她把拳頭握得‘咯吱’響,恨恨瞪著看上去胃口頗好的蕭逸,耐著性子道:“我以為,禦醫的話要聽,白粥也不是喝不得,可……陛下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蕭逸正舀了豆腐鱔魚湯要往嘴裏送,聞言,自羹湯的熱氣氤氳裏抬頭,眼神清澈且無辜地看向楚璿:“朕哪裏過分了?你一病這麽多,朕被你折騰的連個囫圇覺都沒睡過,跟個傻子似得坐床頭給你講故事,鬧得朕頭昏眼花,口幹舌燥,一點胃口都沒有。”著,他把一整勺湯全倒嘴裏,鮮純濃白的魚湯汁順著嘴角溢出來少許,蕭逸順手拿擱在膳桌上的帕子擦了。
楚璿:……
她緊咬了咬下唇,恨聲道:“誰讓您給我講故事了?我還嫌床邊人太聒噪,吵得我睡也睡不好呢!”
蕭逸一滯,當即把筷子放下:“你當時可不是這麽的。你昏睡得迷迷糊糊,一直拉著朕的手,‘真好聽’,‘我最喜歡舅舅了’……要不是你給朕灌這麽多迷魂湯,朕能給你講這麽多故事嗎?”
楚璿險些一頭栽倒:“不可能!我不可能這麽!”
看著她堅深篤定又有些嫌棄的模樣,蕭逸隻覺一股氣火線般蹭的躥上來,人都男人愛提褲子不認人,敢情這事兒不分男女啊。
他執拗勁兒上來,也不用膳了,誓要給自己討個公道,指向高顯仁:“你問他。”
高顯仁正顛顛地要回話,卻見楚璿冷酷地搖頭:“他是您的人,自然向著您話。”
蕭逸氣道:“行!那你問冉冉!”
楚璿歪頭看向侍立在側的冉冉,見她緊抿唇角,表情微妙,十分含蓄地衝她輕輕點了點頭。
楚璿:……
完了,她沒臉見人了。
在蕭逸那猶如差點被始亂終棄的貞潔烈女般剛毅炙熱的注視下,她沉沉地耷拉下腦袋,認命般地伸手抱住她的白粥,在羞愧和美食的雙重折磨下,不住地長籲短歎。
蕭逸重新提起筷箸,給自己夾了塊鹿肉,斜睨了楚璿一眼,終於不耐煩那聒噪於耳邊嗡嗡不絕的歎息聲,朝高顯仁道:“你派個人去問問禦醫,那白粥裏能不能加點蝦米、渾豉之類的調味,除了白粥還能吃點什麽。”
跌落在深重陰暗裏的楚璿陡見一絲光明與溫暖,抱著她的白粥,充滿感激、淚眼汪汪地抬頭看向蕭逸:“舅舅……”
蕭逸冷哼了一聲,把盛著鹽酎三汁的十遠羹的盅蓋揭開,霎時間濃鬱鮮香飄滿了整個殿宇,肚腹空空的楚璿聳了聳鼻子,看著蕭逸冷漠不善的麵色,再不敢去挑釁他,便就著這香味捧起瓷碗口口地啜飲她的白粥。
蕭逸定然是故意在整她,這頓晚膳整吃了一個時辰,末了,他還不讓撤席,慢悠悠地飲了一盅冰梅漿,才讓撤下去。
楚璿隻覺肚子裏那條饞蟲擰巴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再醒來時,床邊已不見了蕭逸的身影,畫月進來,皇帝陛下早去上朝了。
她便獨自用了早膳,飲過藥,開始整理她殿中新來的人。
粗略認了名姓,又選了幾個看著順眼的在跟前,剩下的交給畫月她們去分派各自的職守。
做完這些,剛要舒口氣,太後的祈康殿來人了。
來的是太後身邊最受倚重的翠蘊姑姑,她挽紗正身而入,身後還跟了六名宮女。
“太後聽聞娘娘病了,很是擔心,又聽陛下擇選了一些宮人入長秋殿伺候娘娘,想著娘娘身體嬌嫩,伺候的人也得格外精細,故而太後特意選了身邊得力的六名女官贈與娘娘。太後已知會內直司,這六名女官的例銀還是從祈康殿裏支取,隻讓娘娘放心用著就是。”
太後拿例銀事,不過是為了堵楚璿的嘴。她是貴妃,每月份例不薄,多負擔幾個宮女的月例根本不在話下,況且蕭逸向來對她大方,金銀錁子、珍寶首飾不要錢似得往她殿裏堆,不知要頂多少個宮女的月例了。
這一席話滴水不漏,讓楚璿根本無從拒絕。
她隻有收下。
方才驚鴻一瞥,楚璿已心中有數,等翠蘊走後,再回過神細細打量這些宮女,更加明白太後的用意了。
本朝擇選宮女,必是要樣貌周正,儀態端莊的。所以宮女的模樣都是可入眼的,但也僅僅隻是入眼。這世上頂尖的美人本就難得,若當真有一副驚世容顏,那可走的路子就多,不大會進宮來當個受人差遣的宮女。
可麵前這六名宮女,卻是各個雪膚花貌、容顏上乘,尋常宮裝在身,根本難掩姿色。
冉冉湊到楚璿跟前,低聲道:“這哪是讓她們伺候娘娘,分明是讓她們來伺候陛下的……”
楚璿剜了她一眼,吩咐了畫月和霜月將她們帶下去,安排了上好的寢房,做些輕快的活計。
折騰了大半日,太陽已漸漸西斜,蕭逸大概快要來了。
今日下了朝,梁王又私下裏找了蕭逸,當麵要求讓貴妃回王府探親。
他如此急切地想要把楚璿拽到自己跟前,除了內宮的眼線被除,定然是有什麽事要讓楚璿去辦。
蕭逸心中雪亮,隻是楚璿已經醒了,再也沒有推拒的借口,隻有含糊應下,勉強又往後推了幾。
盛著煩心事,蕭逸邁入長秋殿時也沒什麽精神,隻是在殿門口,一聲格外清亮翠生的嬌美嗓音幽幽轉轉落過來:“恭迎陛下。”
蕭逸目光一凜,歪頭看看那斂袖鞠禮的窈窕身影,又看向高顯仁。
高顯仁附在他耳邊低聲回:“是太後送來的。”
蕭逸何等人精,看看這宮女的樣貌,立馬便明白了他母後的用意。冷顏沉默了片刻,倏然笑道:“你這把嗓子倒好,朕聽著入耳,高顯仁,賜她一根金釵。”
宮女忙不迭謝恩,嬌聲道:“奴婢還會唱蘇曲,陛下若是喜歡,將來得空奴婢唱給您聽。”
蕭逸唇角勾著一抹笑,眼底一片冷寒,可聲音卻是溫潤和煦的,愣是聽不出半點敷衍,負起袖子慢悠悠道:“好啊,等朕將來召你到跟前來唱。”
完,頭也不回地進殿了。
留下那宮女笑靨花綻、滿麵春色,掩飾不住的得意。
楚璿站在紗帳後一直盯著殿門看,繡帷懸起,隻垂了蟬翼輕紗,薄薄的一層,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看蕭逸跟那宮女了好半話,人家笑得嬌媚如花枝亂顫,還跪下謝了恩,也不知許人家什麽東西了。
她還生著病呢,還沒全好啊,他怎麽能這樣……看人家長得漂亮就走不動路了。
楚璿嘟起嘴,不自覺緊攥住蟬翼紗,用力絞扭。
蕭逸在殿裏轉了一圈,終於尋見站在紗帳後咬牙切齒的楚璿,看了看那被她拽得皺巴巴的紗,茫然道:“這紗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