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醉酒
楚璿是被用輦輿抬回長秋殿的。
殿裏的宮人早被蕭逸驅逐幹淨,跟著的高顯仁等人都是蕭逸的心腹近侍,嘴嚴實得一口氣都透不出去,也不需避著他們。
她自然是裝暈的。
太後這個時候召見,肯定不會給她什麽好果子吃。依照高顯仁的意思,那邊狂風也好,驟雨也罷,都讓皇帝陛下自己去平息吧,太後就算再惱怒,總不會把自己兒子逼死吧。
夜已深,宮門依次落鎖,禁軍換防,遞交了魚符,宮闈裏黑漆漆一片,唯有燭光零星散開,顯得愈發寂靜。
高顯仁端著拂塵站在寢殿外,衝楚璿躬身揖禮:“娘娘隻安心歇息吧,奴才們會守在殿外。”
楚璿頷首,餘光瞟向雕瓦飛簷之外,圍在殿前的禁軍果然撤了……
她回了寢殿,深閉殿門,見冉冉焦急地迎上來:“姑娘,怎麽回事?怎麽禁軍都撤了,大內官親自送您回來?”
楚璿將事情原委和蕭逸的承諾給了冉冉聽,她聽罷,沉默了良久,猶豫了良久,終於道:“奴婢覺得,陛下待姑娘是真心的。”
楚璿正點了蠟燭,往燭上蓋紗罩,聞言,手顫了顫,險些燎到跳躍的燭苗。
冉冉輕聲道:“您被幽禁在長秋殿十日,梁王對您不聞不問,您為他效力多年,他竟能如此狠心,奴婢都替您心寒。反倒是陛下,這麽多年,他從未要您為他做些什麽,也從來沒有要利用您去對付梁王,甚至您犯了錯,他也從來都是巴掌高高抬起輕輕放下,舍不得動您一根指頭。兩相比較,孰是真心孰是假意還不是一目了然嗎?”
楚璿凝著那釉繪折枝素梅的燈紗罩,眸中幽光閃爍,麵容深遠難辨,緘然片刻,她微微一笑:“這些事情先放一放吧,我們算是化險為夷,又闖過了一道生死關,如今殿中難得隻有我們兩人,不如放縱一番慶祝慶祝。”
昔年她初入宮時,父親曾贈與她六壇扶華郡產的梨花佳釀,當時父親,依照他老家南陽的風俗,凡是有女兒出生,當年都得埋幾壇好酒在樹下,等女兒及笄出閣,再挖出來招待賓客。
楚璿是從梁王府進的宮,楚家不曾操辦,父親便把這幾壇梨花釀給楚璿帶上了。
這酒同在瓊華殿喝的清酒不同,入口甘冽綿柔,順著喉線進腹,隻覺濃醇,細細品咂,卻是後勁強,上頭易醉的。
楚璿入宮三年,從來都不敢讓自己醉。因醉了會胡言亂語,會壞事,會亂了她外公的大局。
如今想想,她還真是一都沒有為自己活過。
雪瓷盅的細頸口上墜著鮮紅絡子,如一尾紅魚在楚璿的手下遊曳,她把醉得憨沉的冉冉扶回側殿,自己提著酒盅踉踉蹌蹌地回來,忽聽院子裏傳來幾聲犬吠。
一隻黑鬃獵犬正在殿門前的院子裏刨土。
這原是守殿禁軍伺養的,難得瞧見禦前高大內官親自來守殿門,上趕著巴結,把黑犬送上來是燉了,給大內官暖暖身。
楚璿得知了死活不讓殺,抱著那肥胖健碩的大黑狗不肯鬆手,嚇得高顯仁魂飛魄散,生怕這大狗發了瘋咬了陛下的心頭肉,那他也別活了……
高顯仁正指揮著內侍要把楚璿拉開,忽聽司禮太監報“陛下駕到”,這黑狗被那尖細透亮的嗓音一刺激,尖耳聳了聳,‘嗷鳴’一聲就衝了出去。
蕭逸被太後折騰得正一腦門官司,乍見這肥狗朝他奔過來,如一大團繞頂黑雲傾然籠罩,不由得皺了眉:“哪裏來的大黑狗?給朕弄走!”
內侍正要上來捉,不料被人搶先了一步,楚璿身姿靈巧地躥出來,抱住黑狗那肥嘟嘟的大腦袋入懷,仰了頭看向蕭逸,頗為認真道:“這不是大黑狗,這是可愛。”
蕭逸看了看那渾身贅肉,一走三顛,半人長的黑憨憨,又看看楚璿,她膚色雪白,在月下泛著瑩然冷光,眼眸清明,一眨不眨地仰視著他。
他默了片刻,問:“你剛才什麽?”
楚璿把頭埋進了大黑狗的鬃毛裏,無比認真執念道:“這是可愛。”
周圍一片靜謐,風吹葉落,簌簌而墜。
蕭逸定定地看著楚璿,又默了片刻,終於上前一步,蹲在楚璿麵前,捏住她的下頜:“張嘴。”
楚璿乖乖地張嘴,露出兩排雪白齊整的貝齒:“啊……”
一股濃重酒氣夾雜著梨花清香迎麵撲過來。
蕭逸咬了咬牙,拽起楚璿就往殿裏走,邊走邊斥:“你可真是能耐,才離開朕多久,喝成這模樣。”
楚璿被拽得趔趄,委屈地嘟起嘴,一下撲進蕭逸懷裏,額頭在他襟前蹭啊蹭,軟綿綿道:“舅舅,你別拽我,頭暈,你抱我吧,摟著我的腰,我勾著你的脖子,這樣……抱我。”
她揚起胳膊比劃了比劃,蕭逸卻是冷哼一聲:“你又不愛朕,朕憑什麽抱你?”
“誰的!”楚璿猛地挺直了脊背,大喝一聲,冷不丁把蕭逸嚇了一跳,心好像漏跳了半拍。
蕭逸撫著胸口沒好氣地瞥了賴在自己懷裏不起來的楚璿,道:“這麽快就忘了?才幾個時辰?什麽你不愛朕,也不愛旁人,愛之一字對你來太過遙遠。”
“混蛋!”楚璿猛地從蕭逸的懷裏直起身子,大罵,蕭逸瞠目怒瞪她,卻聽她氣憤道:“這是哪個混蛋的混賬話!她怎麽不上!”
蕭逸:……
他見過喝醉了撒酒瘋的,沒見過喝醉了逮著自己罵的,還罵得這麽歇斯底裏,義憤填膺。
罵舒坦了的楚璿又軟綿綿窩回蕭逸懷裏,勾著他腰間垂下的環佩瓔珞,柔柔道:“沒事,她不愛舅舅,我愛,舅舅最好了,最疼我。”
蕭逸低頭看著懷中嬌憨的醉貓,心情有些複雜。
這話若是她清醒時,蕭逸定是會很高興的。可偏偏她醉成這模樣,興許連自己在什麽都不知道。
她清醒時捅他一刀子,醉了又給他灌點蜜,再醒來時十有八九是要把什麽都忘了,偏還不能跟她講理,不然人家一句“我喝醉了自然的是醉話,您這都要當真”,蕭逸非得抑鬱死不可。
因此他十分解氣地把楚璿甩開,冷酷道:“你愛朕又如何?朕又不愛你。”
身後倏然安靜下來,久久無音。
蕭逸負袖而立,沒忍住回頭看去,見楚璿坐在地上,十分無辜地仰頭看他,目光澄澈,音色裏充滿了疑惑:“您不愛我,那為什麽還要來睡我?”
蕭逸:……
“您白剛睡了我,晚上就不愛我,您怎麽能這樣!”
蕭逸:……
不是醉了嗎?怎麽這倒記得清楚。
還有,這都是什麽虎狼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