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恥
蕭逸很想敲開楚璿的腦殼看一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東西……如果可以,他還想再刺穿她的胸膛,挖出她的心看一看。
他突然明白,情人間的誓言為何總愛和生死掛鉤,原來心底愛慘了一個人,總會時不時冒出要把對方弄死的想法。
古人先哲必是經曆過大愛大恨,所以才能參悟得這麽透徹。
如此看來,受過情之苦痛的人,古往今來,也必不止他一人。
蕭逸感覺自己心裏稍稍好受了些。
窗牖外傳進錚錚的腳步聲,大約是禁軍換防了。
他迫使自己把兒女情長暫且擱到一邊,今日的早朝必會硝煙彌漫,而那之後自己與梁王之間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需得抓緊時間回正殿,把近來發生的事情好好捋一遍,數算一下自己手中的籌碼,盡快占據有利之地。
想到此,他扯開絲絛結帶,把披風扔給還在抽噎的楚璿,轉身出了殿門。
時辰其實已經不早了。
沒多久就亮了。
楚璿在偏殿裏待到辰時,便有內侍進來請她回長秋殿,輦輿早就備好了,華蓋儀仗也未有缺。可一到長秋殿,如蕭逸所言,禁軍便將寢殿圍住了,除冉冉之外,所有宮女內侍都被驅趕了出去。
她住的還是長秋殿,雕楹玉碣,重軒鏤檻,一磚一瓦都是精雕細琢的。
蕭逸也給她留足了麵子,用輦輿依貴妃製把她體體麵麵地抬了回來,可除了人,還是有些東西跟從前不一樣了。
比如,膳食。
就她回來的頭一膳食還是正常的,到第二便開始缺斤少兩,第三往後直接變成了殘羹剩水,縱然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還是難以下咽。
楚璿也沒有心思去傷春悲秋、哀憐身世了,也沒功夫去考慮蕭逸跟梁王的買賣做得怎麽樣,每日裏就捂著肚子十分為難地看著那些敷衍至極的湯水,順便在心裏問候蕭逸的十八輩祖宗。
如此苦捱到了第十,她已經沒什麽脾氣了,因為她覺得,床上平躺,清心寡欲,情緒忌大起大伏,這樣好像餓的感覺會不那麽強烈。
楚璿覺得自己正修煉至臻化境,快要得道成仙了,對世間萬物都存著一種非常淡泊的心態,每日裏唯一的樂趣就是聽殿門口的禁軍皇帝陛下的八卦。
“太後大約是覺得陛下內帷寂寞,恰有南海獻了幾名貢女入京,據傳那是鮫人族後裔,生得那是花容月貌。太後命這八名美女著輕紗,一股腦全送進了宣室殿,這可真是子才會有的豔福啊!你咱們皇帝陛下有多神,竟……哈哈!”
禁軍笑不可扼,楚璿靠著殿門直翻白眼。
能不能完再笑!
停在這麽關鍵的地方,缺不缺德!
一直等到這禁軍笑夠了,在同伴的催促下才開始續:“你皇帝陛下就算看不上眼,都攆出來就是。他老人家可倒好,一聽人家是鮫人族後裔,非讓內侍並排舉著碗放在這八名美女的眼睛底下,現在國庫有點緊張,讓她們哭點珍珠,要是哭出來了算大功,要是哭不出來那明她們不是鮫人族,算欺君,得把她們都砍了。”
“把這些美女嚇得呦,臉漲得通紅都不敢哭,生怕哭出來的不是珍珠被砍頭。聽她們回了鴻臚寺都哭哭啼啼地要懸梁,太後聽了氣得午膳都沒吃,直接領著人殺進宣室殿興師問罪去了。哈哈哈哈哈……”
楚璿笑得岔了氣。
蕭逸不愧是她的快樂源泉,從來不會讓她失望。
今日份的陛下八卦比前幾都好笑,她似乎已經忘了饑腸轆轆的痛苦,隱隱開始期待明日份的了。
但故事中的主角,皇帝陛下的日子卻很不好過。
他權衡之下,覺得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如順水推舟,由著梁王去對付常景。
他多年來苦心孤詣,養了豺狼來對付虎豹,可這些豺狼也漸生出了獠牙,一日勝過一日的貪婪嗜血,不再專注於替他殺敵,要開始為自己謀私利了。
蕭逸四歲登基,十五歲親政,於經年累月裏練就了一身禦下的好本事。他知道,憑常景那點道行,絕不是梁王的對手,若他想從虎口裏撈獵物,勢必要自損。
不如就由他們去,讓常景到梁王那兒挨些收拾,得些教訓,他也能知道自己的斤兩,將來會更加忠實地依附在蕭逸的身側,更加賣力地替他殺敵。
這一節理順明白了,關鍵便是楚璿。
從那夜裏楚璿的表現來看,梁王對內宮的滲透從未停止,不管楚璿在其中扮演著何種角色,她對梁王來都是有些價值的。
蕭逸若要把長秋殿藏毒的事公之於眾,梁王心裏也該清楚,集九之力也保不住楚璿。
蕭逸也不是不可以將此事囫圇咽下,但於情於理,梁王都該付出些代價。
他想好了,他要上宛糧倉。
溯本求源,這件事就是因蕭鳶圈占農田而始。
蕭鳶雖然蠻橫,但不是個蠢人,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他甘冒風險去圈田,明他很缺糧。
梁王手中握著洛州、宛州十萬大軍,而上宛倉就在宛州境內,梁王有意讓蕭鳶回宛州駐軍,所憑靠的就是他手中所掌控的大糧倉。
放蕭鳶回宛州,無異於縱虎歸山,這是蕭逸絕不願意看到的,但他未必會有餘力阻止,隻好退一步,先取得上宛糧倉的控製權。
糧草輜重是軍隊的命脈,上宛倉便是宛州駐軍的咽喉。
蕭逸知道,梁王心裏也清楚。
事情自然如他所想,不是那麽順利。
梁王倒是就長秋殿藏毒一事緊咬住了常景不放,在朝堂上大力攻訐,迫得常景丟盔棄甲,再無餘力對付楚晏。
楚晏被罷官,貶為庶民,倒是免了牢獄之災。
而後麵的事,蕭逸向梁王提出要上宛倉,梁王倒是沒有一口回絕,但也沒有答應,隻要考慮下。
事情便僵持了下來。
蕭逸心想,這麽僵持著,長秋殿的禁軍就不能撤,還得繼續關著楚璿,梁王倒也心狠,一點不關心他外孫女的安危。
或許,他該把常景再拖出來用一下……
殿中撩過一道身影,高顯仁把一束新鮮的金花茶放進窗前的甜白釉瓷瓶裏,蜀錦帳後,椽首的金獸頭明光流轉,高顯仁從帳後出來,見蕭逸正盯著他看。
高顯仁會意,忙躬身道:“娘娘一切都好,陛下放心吧。”隻是一垂眸,目光略有閃爍。
蕭逸神色冰冷,提起毫筆蘸墨,沒好氣道:“朕也沒問她。”
高顯仁十分上套地點頭哈腰:“是,陛下沒問,奴才愛多嘴。”
屏風外,內侍稟:“陛下,太後命人給您送羹湯來了。”
蕭逸的眼皮突得跳了一下,手中的毫筆重重的顛了一下,墨汁落在奏疏上,飛快洇開……
他這位母後,一聽他跟楚璿鬧翻了,甚是熱心地開始關懷起他龍榻上的那點事。
今日鮫族美女,明日胡族麗姬,更離奇的是,竟還從世家裏選了官女給他往宣室殿塞,把蕭逸折磨的,如今看見個女人就犯頭疼,昨剛立了個規矩:皇帝寢殿,女子勿入。
深諳聖意的高大內官立刻問:“送羹湯的是內侍還是宮女?”
內侍回道:“是宮女。”
“那讓她把羹湯擱下就走吧。”
內侍躑躅著,為難道:“可太後吩咐了,務必讓這宮女親眼看著陛下飲了羹湯才能走,還……如果陛下不照辦,她宮裏還有幾個南郡剛選上來的宮女,美貌得緊……”
蕭逸仰躺在禦座上,閉了眼,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讓她進來吧。”
高顯仁仔細留意著,這宮女含羞帶怯地進來,端著剔紅漆盤,一雙皓腕瑩然如玉,看上去很有幾分姿色。大內官依頗為苛刻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心道,若是跟楚貴妃比一比,那是有點醜,即便是前幾日那晃人眼的鮫族美女,美貌也遠遠及不上楚貴妃。
不過話回來,楚貴妃那般姿國色,實乃世間少有,比不上她才是正常。
與內心戲豐富的大內官比起來,皇帝陛下堪稱心如止水,他端起羹湯一飲而盡,連看都沒看那宮女一眼,隻冷聲道:“好了,朕喝完了,走吧。”
宮女猶豫道:“太後讓奴婢問問陛下,今晚的家宴是否要楚貴妃出席?”
蕭逸正要將碗擱回漆盤裏,聞言,動作一滯。
思忖了片刻,他道:“貴妃自然得出席,她還是貴妃,封號階品猶在,今晚主要宴請梁王,若她不露麵,朝野上下必然會謠言四起。”
宮女為難道:“因氣轉涼,司衣局製了新衫,可長秋殿外都是禁軍,無旨不得入,陛下看是否讓禁軍暫讓,司衣局也好送新衫進去。”
蕭逸瞥了她一眼:“若是禁軍可讓,外人可入,那朕封長秋殿做什麽?”他了解他那手眼通的梁王叔,沒準兒梁王府的細作現在正混在了司衣局裏,等著跟楚璿互通消息。
“那該如何?”
蕭逸看向高顯仁:“你親自去一趟,把貴妃帶到宣室殿,讓司衣局在偏殿給她更衣,派人盯緊了,不許她們私下交流。”
高顯仁抱著拂塵不動,一臉的大公無私:“陛下昨日下了旨,子寢殿,女人勿入。”
蕭逸陰悱悱看向高顯仁,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你是不是想死了?”
高顯仁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耍嘴皮子玩火,立刻去辦。
殿中沉靜下來,蕭逸瞥了眼那宮女:“你回去複命吧。
誰知那宮女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道:“陛下,奴婢有自知之明,不敢存非分之想。可來時太後了,若是不能在宣室殿待夠四個時辰,就要把奴婢趕出宮。奴婢家中有八十歲老母,還有弟弟妹妹們,全靠奴婢一人養活啊……
蕭逸隻覺頭嗡嗡響,在宮女哀戚戚的哭聲裏連翻了個好幾個白眼。
姑娘你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還八十歲老母,還弟弟妹妹,你怎麽不上!
他知道趕走一個容易,可趕走了她母後那還有無數幺蛾子在等著他,蕭逸唯有煩躁地認命:“你待著吧,去門口站著,別出聲,朕還得看折子。”
那宮女倒也聽,喏喏地鞠了一禮,就去門口站著了。
蕭逸便重新提筆批奏折,可批著批著,他覺出些不對來。
身體裏仿佛被撒了一把火籽,起先隻是火苗躥動,勉強可壓製,可漸漸燒灼了起來,燒得他渾身發燙,滾炭般燥熱難耐,連筆都握不住了。
蕭逸不得不把筆擱回硯上,無意睨到那宮女,正目光閃爍地偷眼看他,當即便明白了。
他咬緊了牙,恨聲道:“母後,你可真是朕的好母後!”
宮女本是身負重任而來,太後許了她餘生榮華,還給她吃了定心丸,這瓷碗裏的龍虎之藥是最烈的,陛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肯定忍不住。
她瞧著蕭逸的反應,不禁暗喜,正琢磨著要上去,卻聽‘咣當’一聲脆響,陛下推了龍案站起身,酡紅著一張臉,踉踉蹌蹌地往偏殿去了……
高顯仁自把楚璿請到了宣室殿,便去了禦膳房,等親自端了好些飯食回來,卻見他安排貼身監視楚璿的宮女全都站在了殿外。
大內官當下來了氣,斥道:“不是讓你們貼身伺候著嗎?怎麽……”
宮女們自是麵麵相覷,麵紅耳赤,而高顯仁也聽到了一些軟軟膩膩的聲響正從窗牖扇格裏透出來……
他暗道不可能,貼上窗前,倏然睜大了眼,飛快地退回來。
這也太……
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本來已經拿了把柄占了上風了,這可倒好,千裏城池皆奉敵手!
可憐貴妃連餓了十,一張臉蠟黃,細腰如柳,身體單薄,也不知能不能經得起陛下磋磨。
……
楚璿覺得自己八成是作孽太多,招邪了。
她披散著頭發坐在榻上,愣愣地看著蕭逸這衣冠禽獸麵無表情地一件件穿衣裳,慘白著張臉去撿滿是褶皺的鳳翎披帛,眼前光影模糊,險些一頭栽倒。
蕭逸看上去十分不情願地過來將她攔腰抱起來,放在臥榻邊緣,拿了中衣給她穿上。
他覺得自己八成是中邪了。
那藥上頭,腦子就糊塗了,等有了意識,已經在偏殿,把一屋子的宮女全趕了出去。
楚璿起先是不願意的,又哭又叫,還她身體虛,經不住。
蕭逸便將她放開了,端起茶盞猛灌涼水,看得楚璿一陣陣發愣,後來她大約是看出了什麽,雖然不情願的樣兒,但還是瑟瑟縮縮地靠過來了。
蕭逸就知道她在誆他,她虛什麽?
他隻是關了她,一日三膳未曾少她,吃穿用度皆如往常,他還不知道她嗎?沒心沒肺慣了,十有八|九活得比他還滋潤呢。
因此手下也沒有留情。
可這事……蕭逸越想越憋屈,越想越覺得失了麵子,特別是楚璿邊係腰帶,邊怯怯地看他,眼睛裏那提防勁兒,好像生怕他再撲上去似得。
皇帝陛下自覺顏麵掃地,決定趕在楚璿笑話他之前先發製人,冷聲道:“你明知道朕心裏還生著氣,還來引誘朕,到底安得什麽心?”
楚璿正眩暈得厲害,明明腹中空空,卻一陣陣惡心想吐。聞言,倏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蕭逸。
這人還能再無恥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