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謀情

  初秋的清晨,色空濛,涼意隨露降,和著濕氣落上衣襟裙袂,隻覺濕漉漉、涼涔涔的,讓人的心情好似也跌到了深澗穀底。


  別了內殿的滿室香旎、美人溫軟,蕭逸一刻都未耽擱,趕著時辰去了朝堂。


  今日朝會要就楚晏一案公議,本來應當在昨日就議出個結果的,可長秋殿的一番波折,免了一|朝,故而拖延到了今日。


  蕭逸慢踱過龍尾道上鏤雕的蓮花蟠醨龍紋,神色冷凝,那碟摻了毒的榛子糕到底是何人的手筆?


  出現在這種關頭,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是誰想要他的命?

  司禮太監唱了“陛下駕臨”,殿前文武朝臣端袖叩拜,烏壓壓跪了一地,像是彤雲壓頂,密不透風,迫得人不得不打起精神。


  蕭逸長舒了口氣,那校事府的校尉孫玄禮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但願能管點用。便將這一頁暫且揭過,凝起心神全力應付朝堂上即將而至的狂風驟雨。


  朝堂上的黨派紛爭經年不歇,自蕭逸成年親政後,更有愈演愈烈之勢。


  他稚齡登基,在風雨飄搖的朝局中難獨掌神器,於是先帝臨終時任命了三個輔政大臣:梁王蕭道宣、尚書令侯恒苑、輔國將軍常景。


  野心勃勃的梁王作為宗親之首,手握軍政大權,浸淫朝局數十年,其勢力根深蒂固,在三輔臣中權柄最重,是其他二人遠不能及的。


  尚書令侯恒苑是蕭逸的啟蒙老師,多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地守衛在他身邊,大周朝廷黨同伐異之風日盛,侯恒苑執掌尚書台,始終忠實地履行著其輔弼之臣的職守,堪稱蕭逸身邊第一股肱之臣。


  而輔國將軍常景是行伍出身,在世家林立、門閥森嚴的大周,其出身來曆向來為權貴宗親所輕視,猶以梁王派為甚。


  常景與梁王勢同水火,這次楚晏的案子會鬧得這麽大,就是常景在背後扇陰風點鬼火。


  雲麾將軍蕭鳶是梁王的次子,手握洛州、宛州十萬兵權,年前突厥犯境,蕭逸封蕭鳶為主帥,率軍前往韶關禦敵。這場仗打了將近一年,蕭鳶不負眾望凱旋歸來,舉朝歡慶,梁王派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孰料這個蕭鳶就是個不安分的,平日裏狷狂蠻橫,這次仗著新勝更加肆無忌憚,指使其麾下部曲圈占民田,逼死佃客,被人告到了大理寺。


  恰巧,大理寺卿是蕭鳶的妹夫楚晏。


  楚晏暗地裏想把這件事壓下去,未曾想到常景早就盯上他了。蕭鳶在軍中的根基穩固至極,又是梁王的兒子,想要動他絕非易事。但楚晏就不同了,他掌大理寺不過四年,在九卿位上風搖雨晃,這次好容易抓住他這麽個把柄,常景是卯足了勁要把楚晏拉下來。


  因為涉及蕭鳶,梁王派投鼠忌器,也不大敢站住來保楚晏。常景摸準了對方的脈搏,指使其黨羽大力彈劾楚晏,逼著蕭逸下旨將其撤職緝拿,等候問罪。


  這本是朝堂紛爭,卻與後宮又多了幾分瓜葛。

  蕭逸今年二十有一,按理早該立後大婚了。但自他十五歲始,總共定過兩門親,一門是諫議大夫的嫡女,一門是光祿卿的堂妹,都是禮部合過庚帖沒多久,兩家千金突染急症,早早的香消玉殞了。


  宗親之間便多有傳言,當今這位子幼年喪父喪母,成年又克妻,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命數。


  由此,蕭逸的婚事便擱置了下來。


  近些日子,常景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兒常冰綃捧上後位,由此很費心作了些文章。先是在太後壽宴上讓自己女兒獻繡品,又將女兒譜作的入陣曲送到太樂署令樂師彈奏編舞。一番操作下來,常冰綃聲名大噪,成為朝中呼聲最高的立後人選。


  明眼人早早看破,常景之所以死咬著楚晏不放,追著他打,也不全是明麵兒上的恩怨,於私心論,恐怕劍鋒所指,是朝著楚貴妃去了。


  楚璿入宮三年,盛寵不衰。皇帝陛下屢屢駁回朝臣的立後之請,不免讓人猜測,是有將楚貴妃扶正的心思。


  那被陛下捧在手心裏寵了三年的貴妃娘娘要是一朝成了罪臣之女,也幾乎就失去了問鼎後位的資格,自然擋不了常冰綃的路。


  前朝、後宮從來都是須脈相連,牽一發動全身,蕭逸自看慣權欲之爭,心裏早就有數了。


  他本來覺得今日朝堂上一切都會順利,常景占了上風,梁王無意戀戰,楚晏一定會被定罪,他隻要把控全局,保下楚晏一條性命,完成自己對楚璿的承諾,應當不是難事。


  但事情的發展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沉寂多日的梁王一派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倒不是求赦免楚晏,而是求將此案延後議斷。


  高居禦座的蕭逸冷眼觀戰,保持著他在朝堂上深沉寡言的風格,由著他們撕扯爭論,腦子飛快運轉。


  延後議斷?為什麽?延後議斷有什麽用?


  楚晏袒護蕭鳶,徇私枉法是證據確鑿的事,除非常景半途撤退,不再追著楚晏打,否則早一日與晚一日又有什麽區別?

  最終結果是梁王派占了上風,蕭逸也想看看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順水推舟準予延後議斷。


  朝堂風波暫緩,孫玄禮那邊也有所收獲。


  校事府圍繞長秋殿查了整整一日,從內直司調閱了長秋殿所有宮人的名錄,逐一排查,倒真讓他們查出些名堂來。


  蕭逸把玩著琥珀釧,唇角挑起一絲玩味的弧度:“哦,梁王又派人進宮了?”


  孫玄禮搖頭:“不是梁王,是輔國將軍常景,長秋殿中有兩個宮女跟輔國將軍有些瓜葛。”


  蕭逸麵上那淡而化風的清淺笑意驟然冷卻,凝成了冰雪機鋒,透出些森然陰鷙的意味。


  孫玄禮深躬身,低著頭,不敢碰觸君王那淬閃寒光的視線。


  倒是站在一邊的尚書令侯恒苑從容鎮定,沉聲問:“你可查實了?”

  孫玄禮朝向溫儒持重的老尚書,哈著腰點頭,言辭甚是縝密:“下官恐查訪有疏漏冤枉了常大將軍,特意將長秋殿那兩名宮女的籍冊調了出來,那籍冊雖已經過改動,但仔細走訪,尋找出處,可以確認是常大將軍田莊裏的佃客之女。”


  蕭逸冷聲問:“這兩名宮女在長秋殿裏司何務?”


  孫玄禮悄悄抬頭,覷看著皇帝陛下的臉色,道:“主司膳食。”


  殿宇驟然安靜下來,周遭流動的氣息仿佛凝滯住了,悶沉沉的。


  侯恒苑衝蕭逸道:“此事不能輕易下定論,還得詳查。”


  蕭逸望了眼須發盡白的老師,緊繃的麵容有所緩和,朝孫玄禮擺了擺手,孫玄禮深躬一揖,退了出去。


  侯恒苑總覺得蹊蹺,卻又不出哪裏欠妥,沉吟片刻,終於道:“陛下當真覺得這件事跟貴妃娘娘無關嗎?”


  蕭逸道:“那毒是下在榛子糕裏,朕七歲那年大病了一場,從那以後就不吃榛子糕了,這件事貴妃知道,若她想謀害朕,不會把毒下在那裏邊。”


  侯恒苑緘默片刻,道:“常景沒有謀害陛下的理由。這些年他之所以能平步青雲,在朝中能跟梁王叫板,全都仰賴陛下的暗中扶持,謀害陛下對他沒有半點好處。”


  “可是謀害貴妃有。”蕭逸眉眼冷峻,“那碟糕點未必是想要置朕於死地,可一旦事發,貴妃必難逃幹係。”他微頓,語意染滿涼意:“這些年朕給他的很多,可他想要的更多,已經不滿足於朕給的,想要自己去拿了。”


  侯恒苑知道常景承賴恩,有些得意忘形。自作主張想讓自己的女兒為皇後,這件事惹惱了陛下,陛下對他早有不滿。可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仍是梁王,與梁王的種種動作相比,常景不過是打鬧,根本動搖不了社稷根基。


  因此侯恒苑心中的那杆秤是微微傾斜向常景的,他在皇帝陛下的雷霆冷怒下,仍然堅持要召常景到禦前問明白。


  “且看一看他的反應,若當真冤枉了他,盡可推到梁王身上,日後他會更加賣力地為陛下對付梁王。”


  常景一來,得知事情原委,自然忙不迭地喊冤。


  口口聲聲稱佃客之女的事他一無所知,是有人誣陷他。


  他出身武賁,乏有學識,不出好聽的官話為自己辯駁,隻是一個勁兒地賭咒發誓,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毒,聽得蕭逸直皺眉,盤問了他幾句,就讓他走了。


  從這大老粗嘴裏並得不出什麽有用的訊息,不是真與他無關,就是他太會裝了。


  蕭逸回內殿時還一直在想這件事,想到的一個長秋殿,有梁王想方設法往裏安插細作,而他要千方百計把細作揪出來殺了,兩人的明爭暗鬥匯集於此,現在還加進來一個常景,這長秋殿倒成了他們君臣必爭之地了。


  他不由得幽歎:“璿兒啊璿兒,你這過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日子……”

  這一聲歎息綿長哀戚,暗含了無盡的憐惜,楚璿似與他心有靈犀,本正在內殿品著膳房新送來的切鱠,驀得抬頭,正見蕭逸回來了。


  他還穿著上朝時大袖曳地的玄衣纁裳,頭戴垂旒冕,走一步路那冕垂下的十二旒珊瑚珠‘叮叮當當’的響。


  楚璿忙咽下嘴裏的生魚片,提著裙紗跑上前,甚是乖巧地給蕭逸解冠脫外裳。


  蕭逸往桌幾上掠了一眼,碗碟裏盛著切的齊整的生魚片,魚肉鮮紅,布著細細血絲脈絡,當即皺眉:“禦膳房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敢給你上切鱠?這正涼,你是生怕吃不出毛病嗎?”


  楚璿吐了吐舌頭,幽秘一笑:“我讓殿前內侍去膳房傳的旨,皇帝陛下想吃,他們就做好送來了。”


  蕭逸抬手毫不客氣地往楚璿頭上彈了一個爆栗,“朕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竟愛吃那血淋淋的生魚!”


  楚璿吃痛地捂著頭,嘴唇嗡動,聲若蚊呐。


  蕭逸換上了家常的右衽深衣,挽著袖子,頭也不抬道:“話不出聲,一律當做是在罵朕。”


  楚璿捂著頭,嘟囔:“您才見過幾個女人?您怎麽知道別的女人都是什麽樣兒的!”


  這話中隱隱透出的鄙薄不屑刺痛了蕭逸那高高築起的帝王尊嚴,他熱血上頭,當即口不擇言:“朕富有四海,還愁缺女人嗎?這宮裏三千宮女隻要朕想要,那都是朕的女人。”


  楚璿冷冷看著他,攬過袖子轉身,二話不要走。


  蕭逸看著她這副囂張模樣,心道還真是把她慣壞了,再這麽下去非叫她騎頭上不可。因此雙手掐腰,就是不理,且冷眼看她想怎麽樣。


  楚璿也不跟他墨跡含糊,從置衣架上取了她的雪緞披風,抄起塌邊櫃上擱著的手爐,袖紗翩然若蝶翼,帶倒了一盅鮮水敷養的青瓷瓶花……


  蕭逸越看越不對勁,忙上前攔住她的去路,怒目瞪視,氣勢冷冽,瞪了好半,氣鼓鼓道:“可是朕誰都不想要,隻想要你。”


  這聽上去是句要低頭示好的情話,可被皇帝陛下得硬邦邦、冷颼颼的,毫無溫柔情致可言。


  楚璿冷睨了他一眼,依舊作勢要走。


  蕭逸狠咬了咬牙,也不攔她了,歪身直接倒地上,捂著頭哀叫:“朕頭疼,高顯仁,叫禦醫。”


  高大內官眼瞧著這出戲往越來越詭異的方向發展,一時愣住了,踟躕在原地,暗暗向陛下投去詢問的眼神,希望他能給自己點提示,後麵該怎麽配合他演。


  皇帝陛下根本沒空接他的眼風,兀自沉浸在戲中,演得聲情並茂,渾然忘我:“朕頭疼得厲害,怕是要英年早逝了,你去將母後請過來,朕有遺言要。”


  高顯仁親眼看見楚貴妃在聽見這句話後臉色大變。


  楚璿縮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顫顫發抖。心想,她幹脆再往他頭上補一板子,直接拍死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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