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放下屠刀
一片不算繁華的小鎮上,若悠靜謐的躲在幕籬之下,這平日裏用來遮擋風沙的紗罩,此時卻遮擋著她滿臉的傷疤。
熾烈的陽光在頭頂烤蒸著大地,路旁茂密枝椏裏傳來呱噪的蟬鳴聲,偶爾一陣風過,也是帶著炙熱的氣息。
一旁走著的翩翩佳公子半勾著腰,手中點綴著幾朵清荷的折扇,不停的為幕籬下的若悠打著風,他自己蒼白的兩頰卻滾著一滴滴的汗珠。
“小悠兒,熱嗎?”他的聲音似清風拂麵,綠柳罩陰,盈盈的笑意涼爽入心。
然而幕籬下的人卻並不理他。
他也不惱,打著風的折扇未曾減慢半分。
隻是突然,從那西邊烈日下有一支縹緲的歌聲傳來,淺唱低吟的是那虔誠的信徒;歌聲低沉優雅,帶著憐憫眾生苦的味道,句句抨擊人的心底。
即便是吟唱的聲音低小,卻隨著他們的靠近,歌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遠遠的,一群身著直綴的僧人走來,他們動作一致雙手合十,低頭垂眸目不斜視;就連嘴角動的弧度速度也是一樣的,呢喃低唱著佛經。
走在前麵的僧人都披著袈裟,一步一念;後麵的皆是一身灰袍的小和尚;隻有中間幾人雙肩托舉著一架掛著黃色布簾的轎攆,上麵恭恭敬敬擺放的,是一尊長須白眉的羅漢像,羅漢麵慈帶笑,堆積的鄒文開出了一朵花。
喧鬧的小街瞬間安靜了下來,還有路人亦或是小販也低頭閉目,淺淺的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若悠,慕蓮,追雲一行三人都站在了路邊,給那眾僧人讓道。
見街道一時安靜下來,追雲趁機向一邊的小販問道:“叨嘮下小哥,不知這是在做什麽了?”
那小販見攤位旁也沒什麽客人,也還清閑,就清清嗓子道:“大哥你是外地人吧?”
“是的,急著趕路,途經而已。”追雲點頭笑了笑。
“那難怪你不知道了。”小販咂了咂嘴,脖子一聳,繼續說道:“如今朝廷大興佛教廣傳善緣;這不,廣寒寺裏又請了一位羅漢去供奉嗎?”
“原來如此,多謝小哥了。”追雲又將頭一點,最後拱手道了聲謝,就向慕蓮他們走了過去。
慕蓮五官靈敏,方才追雲與小販的對話便都入了耳,於是也沒多問,追雲自然也沒多說。
等到眾僧緩緩行來,小街就被隔成左右兩半。
若悠清冷的臉在紗罩下掛上了淡淡的惆悵,佛經瑤瑤入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的自己笑臉純真,可以放肆的先生懷裏撒嬌,可是如今卻是物是人非,就連莫測先生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隻是突然,那垂下的紗罩無風自擺,將若悠滿目惆悵泄露出來的同時,更讓她看見了街道對麵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身影灰衣灰鞋,飄逸的青絲無拘無束,修長的腿,堅挺的背,以及那完美無瑕的側臉;無一不是在她夢裏出現過千百回的那人。
“先生!”盈盈的淚華折射著光,若悠一把揭下幕籬,朝對麵的街道跑了過去。
說來奇怪,那在街道正中的僧人竟然都以一種怪異的路線分開,正好容若悠跑了過去。
隻是攔下了想要追上前的慕蓮和追雲兩人。
“先生!”若悠跟著那抹漸行漸遠的身影追喊,那種感覺和夢裏一樣;又會不會像夢裏的結局一樣,決絕堅定的他最後步入雲端不再理她?
“若悠!”慕蓮被遠遠隔開,看著若悠逐漸沒入人群的背影嘶吼,他不知道為什麽,方才聽見若悠叫的那一聲先生,讓他幾乎疼得靈魂破碎。
她是看見了那個令她魂牽夢繞的先生了嗎?
她要離開,再也不回來了嗎?
他好怕,怕那沒入人群遠走的身影會是這最後一麵。
“先生。。。”追到人煙稀少處,若悠的腳步漸漸停了下來。那抹令她著迷的灰色身影背對著她,靜靜的站在一顆梧桐樹下。
天際泛著薄薄一層紅,那是遠處的雲霞。
“你是來找悠兒的嗎?”她伸出了手,話語帶著抖音:“我就知道你會找我,你一定會找我。”
揚長的指尖,隻差那麽一點就要觸碰到思戀的他。
卻不料一陣風過,那抹灰影幽幽的轉過了身,刹那之間就變成了一白眉老僧,他慈眉善目,含著濃濃的笑意。
他雙手一合,道了一聲:“施主。”
“你是誰?”若悠的心從雲端跌入沼澤,心下一急,盡然運起那才學沒多久的輕功,滑步後退一丈之遠。
“施主先莫問老衲是誰,待老衲問一句施主欲去何方?”老僧人席地盤腿而坐,淡笑遙望若悠,拍了拍身邊的一塊空地,示意若悠也坐過去。
“與你何幹?”見那老僧如此神態自若,若悠放下了防備的架勢:“你到底是誰?為何。。。”
為何方才會是莫測的樣子,是自己眼花看錯,還是這世界真有鬼怪之說,他會幻化之術?
“施主可是要進京尋仇?”老僧不回答她,卻是直接的道出若悠心中所想。
“多管閑事。”若悠衣袖一揮,不願多留,她知道多問也是無果。
“阿彌陀佛。”那老僧低頭念了聲佛號,卻用一句話就留住了若悠欲走的腳步:“看來莫測教你的那些經書,都是白念了!”
若悠腳步停頓,以一種不走不留的姿態站在那裏,等著老和尚的下文。
“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老僧沒撿她想聽的話說,卻說了一些她不想聽的。
嘴角的一抹譏笑輕曼的爬了上來:“是了,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若悠身子不動,微微側過了頭,眸光下垂:“那我也得先拿起屠刀才有得放啊,不拿起刀,我哪來的刀放,我又如何成佛?”
好似說的不過癮,若悠扭過了身子,繼續道:“待我舊仇一了,怨念一解,殺過人的屠刀我便立馬放下,到時我再去成佛如何?”
“阿彌陀佛。”又是一聲佛號:“施主為何要曲解佛意,執迷不悟?”
“那為何佛又不解我意,棄我不顧?”若悠有點激憤,想起過往,想起傷痛;她的那些苦楚佛祖可曾知道?
“佛祖何曾棄你不顧,不過是前因後果造就了如斯境地罷了。”
“又是一句因果就想將一切帶過嗎?”嘴角的譏笑更深,想起夢裏紅衣女子說過的話,若悠頓時覺得憤恨難平,沒想到她竟然是那萬世冤死的厲鬼:“那麽請問高僧,可是我今世或是前世,還是前前世做錯了何事?”
“阿彌陀佛。”老僧不答反問:“那施主覺得豬狗可曾做錯什麽,為何要淪落成那餐上的一盤肉?”
他本是想將若悠點化,卻不料若悠也學著他,反問了一句:“是啊高僧,它們為何要淪落於此?”
她逼近一步:“可否也是佛祖旨意,也是因為那前世因果?”
“自然是有因果的。”
“那我的因果何在?”不知為何,之前一直不願相信那紅衣女子的話,這一刻卻又無比的相信。
“唉,罪孽,罪孽。”老僧見說教不通,僧袍一揮,一層淡白的薄霧冉冉升起。
若悠想躲卻為時一晚,隻是一個恍惚便暈睡倒地。
這時,慕蓮帶著沙啞的呼喚聲在遠處響起,那閃電般的身影,頃刻間就來到了老僧麵前。“快放開小悠兒。”
慕蓮欺壓而下的身子還未落地,就白袖一揮,皓腕一轉,勾起地上的若悠後,一個淩空飛旋急速倒退而去。
那老僧人也不出手阻攔,隻是麵色從容,始終帶著他那招牌試的笑容:“施主,可願聽老衲講一故事?”
“不願意。”慕蓮冷著臉答話,一邊將懷裏的若悠檢查了一番,發現她隻是安靜的睡著了,也就放下了心。
清風撫柳,青荷幾搖。
寧靜的池塘裏突然有一隻金色鯉魚躍起又落下。
抱著若悠的慕蓮站了起來,不搭理那和風景融為一體的老和尚;搖曳著步伐向遠處走去。
老和尚看著他的身影,幽幽道了一句:“施主步態搖曳,實可謂步步生蓮啊!”
慕蓮不理他,繼續向前。
“施主可曾想過,自己為何那麽喜愛蓮花?”
“。。。”慕蓮沉寂,離去的步伐不曾減慢半分。
“可是老衲知道。”老僧又是隻用一句話留住了遠走的他:“老衲知道,比起蓮花,施主你更鍾愛的是它所孕育的蓮子。”
慕蓮的身影不自覺的抖了抖。
他愛蓮,眾人皆知,而他鍾愛蓮子卻隻是一個秘密。。。
一個急轉彎,慕蓮走了回來,立定在老僧麵前,冷清的道:“那個故事,說來聽聽。”
“好。”老僧拍了拍之前若悠不肯坐下的空地,示意慕蓮坐下細聽:“這故事太長,隻怕一時半會也講不完。”
慕蓮並沒有猶豫,優雅的坐下後,小心翼翼的將若悠擱在了他盤腿而坐的膝上,替她尋了處舒服的位置,便安靜下來準備聽那悠長悠長的故事。
老僧見他那樣,點頭一笑後就將那故事緩緩道來:“大概是數萬年以前。”
老和尚又雙手合十,抬頭遙望著西方快要落下的陽。
“在佛前坐下,有一朵修煉億年而成的睡蓮靈花。
它一心潛修,又在經過萬年苦修之後,孕育出一顆雙修蓮子。
那睡蓮是主為陽,而那蓮子為輔乃陰。
天地靈氣不散,浩氣不失;就在蓮子得道成形的那一刻;突然天生異象,紫霞罩月而靈氣匯聚;萬花俯拜,百香猶存;是有萬古佳寶成型之勢。
隻是突然,魔主妖龍卻冒然出現,他率領魔界妖獸萬千,欲奪此蓮子。
那一場廝殺,乃天地浩劫,仙魔兩方皆損失慘重;就連地獄輪回之路也在那一戰中被打亂顛倒。
可即便是有廣係眾生的佛祖出手相助,那蓮子還是在混亂的廝殺之中,被錯手打入了凡塵,墮入了顛亂的萬世輪回之路。
而那癡心蓮花,雖然有心隨它的蓮子入此萬世輪回路,卻奈何晚了一步,那破碎的輪回門在吸入蓮子之後就砰然嚴關,縱使仙佛出手相助也成了枉然。
然而。。。
萬世輪回萬世苦。
萬世淒苦萬世怨。
數不盡的輪回之苦,最後竟將那世間至純至潔之物,磨礪成一邪魔怨魂。
睡蓮靈花實在不忍心,看見自己孕育而生的蓮子遭此劫難,在佛前苦求多年,於輪回之路修好之時也入了紅塵,誓要將蓮子帶會正路,免她萬劫不複之苦。
隻可惜,那蓮子所入的輪回是天地碰裂而成,而蓮花的輪回是諸佛所著,彼此錯差難逢。
好在蓮花與蓮子有著與生俱來的心靈感應,所以也能找那它,隻可惜總是晚了那麽一步。
然而,隨著魔性的增長,那蓮子在怨恨之中盡然斷了與蓮花的聯係,以至於蓮花跟丟了方向,生於錯誤的時空,不同的世界。
好在我佛慈悲,降下一道驚雷,徑直將她送到了蓮花所在的這個異空世界,讓她們再次相遇重逢,解開萬世仇怨,早日回歸正路。”
老僧人草草將故事說完,並沒有仔細描述那蓮子的淒苦與那蓮花的癡心。
他看著索眉似在沉思,又恰若神遊的慕蓮,問道:“施主可曾聽明白了?”
“不明白。”慕蓮回過了神,臉色嚇人的慘白:“你是想說,我是那蓮花還是蓮子?”
“施主自己心中了然,又何必明知故問?”
“。。。”慕蓮一時無語:“那誰是蓮子?”
“施主自己心中有數,又何必多問!”老和尚打著啞謎,後又問道:“施主覺得,那蓮子還會隨那蓮花去嗎?”
“會的!”慕蓮堅定出聲,柔柔的目光望了一眼懷裏的若悠,低聲道:“她會的,一定會的。”
“希望如此了。”老僧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最後送施主一個忠告,此次不可回京!”
話音剛落,青煙薄霧升起。
慕蓮再抬首時,那還有那老僧的身影?
他愣然的呆坐於梧桐樹下。
那老僧講的一切,他都是信的;那故事竄進耳裏,卻似刻入腦海一般,那種身曆其境的感覺,那閃過的畫麵,好似就在眼前。
“我是那朵蓮花嗎?”他呢喃低語,木訥的低頭望了懷裏的若悠一眼:“小悠兒。。。你還會隨我回去嗎?”
他可以確定,老僧說的那顆百煉成魔的蓮子,便是此時懷裏的若悠。
方才他的堅定,隻是裝出來的勇氣;其實他也沒有多大把握,若悠能敞開心扉接納他。
畢竟是經曆了萬世輪回的磨礪與捉弄。。。
他的凝視深刻又真情,恰若一汪波光粼粼的清水,任誰跌落其中,都會恨不得將自己溺死其間。
此時的若悠睡得很是靜謐恬美,將那份疏離與隔閡全都鎖在她的眼簾之下。
慕蓮耳畔垂下的發絲,輕輕搔在她的臉頰,睡夢中的她眉眼輕微動了一下;嘴角掛了一絲溫順的笑意,那是慕蓮不曾見過的表情,癡語著喊了一聲:“先生。。。”
慕蓮滑在她臉頰上的指尖,瞬間收攏握拳,他倒是忘,他們之間好似還隔著那麽一個神秘的先生了!
“小王爺。”追雲趕了上來,立定在他們旁側,壓抑著自己因為疲憊而略微粗喘的鼻息。
慕蓮抱著若悠起了身,冷冷的道了一句:“回去吧。”
就率先向來路走去。
“可是小王爺。”追雲指了指身後,出聲提醒:“回京是這個方向。”
“我知道。”慕蓮的步速不減:“我們不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