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往事莫沉吟
熙晉二十三年。十月。
晉帝崩於寢宮。時年五十二歲。
三日後,遵遺詔將皇位傳於懷王,先皇之子劉淵。
眾人對這個結果都很是不解。晉帝也並非沒有子嗣,膝下三子一女。平日裏對劉淵也很是淡漠,眾人從沒將這候選的名號落在劉淵頭上。這一舉動引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甚至有猜測懷王篡權奪位之說。
其中緣由,想必劉淵自己也不甚分明。
宮中處處是素白紗帳,劉淵亦是一身白衣立在大殿內。他緩緩走向那龍椅,伸手輕撫著椅上的龍紋,忽然想起許多的往事來。
那年他三歲,第一次有了對先帝的記憶。由母親帶著來了大殿,他規規矩矩跪了下來,像模像樣地叩首喊著:“皇上萬福!”先帝就坐在龍椅上,聽見聲響緩緩抬起頭來。他有一雙深淵一般的眼眸,嘴角漸漸揚起一絲微笑來,低沉著聲音衝他招手:“過來。”
小劉淵抬頭看了看母親,蹣跚著腳步走了過去。那男子將他抱在懷裏,看了又看,歎息道:“這眉眼真像。”
“像誰?”小劉淵歪著腦袋問他。
“像你父親。”男子柔柔笑了起來,眼眸中閃爍著幾分光彩,似乎想起了什麽。
“父親是什麽?”小劉淵隻知道有母親和蓉姨娘,要麽就是身邊的玩伴阿九,其他人也沒有見過了。
男子聽了,愣了一陣子。眼眸黯淡下去,看著他的母親,母親垂下頭,劉淵卻看見她的眼眶紅了。
良久之後,聽男子說道:“朕就是你的父親。你要朕一聲父皇。知道嗎?”
小劉淵乖巧地點點頭,朗朗喚道:“父皇!”
男子展顏一笑,那冷峻的眉宇忽然無限的溫柔下來。小劉淵被男子攬在懷中,聽他說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朕的好兒子。嗯……朕讓你做王爺如何?”
“王爺又是什麽?”小劉淵有些懊惱,看來自己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
男子揉了揉他的頭,笑道:“以後就知道了。嗯……‘懷’字不錯。以後你就是大熙的懷王了。”小劉淵看著母親,卻見她無法克製地低身嗚咽起來了。
十三歲那年。他已經在宮中摸爬滾打了十個年頭,人情世故已經品過。年幼時懵懂,以為自己和哥哥弟弟沒有什麽差別。後來才清楚,自己與他們的身份千差萬別。總是受到有意無意的嘲諷和蔑視,他也懂得了如何趨利避禍。
可就在那年,母親去世了。他忽然感到自己無限的孤獨起來,深深宮中,孑然一身。
還記得,那是他第二次近距離接觸皇帝。被皇帝傳喚進了大殿,他恭身立在下首。皇帝抬眼看他,淡淡說道:“過來。”
他看向皇帝,這個男子已經四十多歲了。卻依舊英氣淩然,讓人無法直視。他素喜穿玄色衣裳,可是今日卻一身與他相同的白衣素袍。
劉淵走近,沒有說話。
皇帝細細打量著他,緩緩笑道:“你越來越像你的父親了。這眉眼,這氣韻……像足了。”劉淵依舊緘默,鼻尖有些酸意。他知道自己如何的像,母親病危彌留之際,迷離的雙眼直直盯著他,開顏笑道:“皇上,您來接臣妾了……臣妾如此想你……素梔姐姐不會怪臣妾吧,我受了如此多的苦……她應當會明白臣妾的……”
“你知道嗎?今日是你父親離開的日子。”皇帝這樣說著,眼瞼微垂,歎息道:“如今也有十幾個年頭了。”劉淵身形一滯,有些艱澀地抬頭看著他,胸口傷感澎湃。
“這些年,不知朕是如何想念著他們。朕會好好待你的。這是朕欠你們的…….”他幽幽說著,帶著劉淵所不明白的情愫。隻是覺得他的堅挺的身子格外的孤廖和落寞。後來劉淵才有些奇怪,為何是他們。
二十三歲,他已經為人父了。
也不求那些功名利祿,隻是和妻兒呆在府裏享受一家人的和睦。宮裏卻傳來急召,命他入宮。
劉淵略微不解,皇帝將自己關在宣室內已有三日,不早朝不見人。如今第一個要見的,卻是他。想來,已有多年沒有與他私下相見。劉淵心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匆匆辭了妻兒進了宮。
他由宮娥引著,進了宣室。
正見皇帝立在桌邊,凝視著桌上的一幅畫作。劉淵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帝,他的目光深沉而灼熱,帶著期盼和傷痛一絲絲一寸寸蔓延全身。如今的皇帝已經年過半百,雖說依舊英氣不減,那鬢角也染上了霜色,身形也更為消瘦了。
皇帝並沒有抬頭,依舊像從前說道:“過來。”
劉淵舉步走進,才看清桌上攤的畫作。
一副美人圖。那女子年輕得很,一身青蓮色裙衫立於梔子花藤邊。眉目含笑,如雲如月如風如柳。那雙眸子流轉著盈盈秋水,嬌羞之中幾分清雅幾分素淨。就好似仙女下凡。畫邊題了幾句詩:“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劉淵看得癡了,抬眼又看向皇帝,發覺那目光中夾雜著如此多的情愫。
“美麗嗎?”皇帝忽然問他。
劉淵如實說道:“很美。這是……”話說一半忽然住了嘴,知道這些話自己不該問。
皇帝也不在意,說道:“她……今生我也無法忘記。”這是劉淵第一次聽他說“我”。劉淵看著他,不由覺得,其實皇帝不過是一個普通男子,有著自己深愛的女子。那樣的目光,至今想起來,依舊讓他感懷著。
之後的第二天,皇帝便駕崩了。
下旨傳位於懷王,甚至將其他皇子遷於邊疆以鞏固劉淵之位。劉淵疑惑很深,他不知皇帝為何意,卻想起了很多年前,皇帝曾說:“朕會好好待你的。”
整理遺物的時候,劉淵想起了那幅畫,命人將它與先帝合葬一墓。他不知道這個女子的故事,卻知道一定不平凡。
後來,胡王赫連滄來朝祭拜先帝。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曾為戰神的男人,雖說也有五十歲,卻依舊氣度不凡,目光就好似在尋覓獵物的雄鷹。胡與熙兩國素來沒有什麽交往,他聽過前朝的故事。知道胡王與先帝的多次交鋒,自然還有與父親的交鋒。今日胡王的來朝祭拜先帝讓劉淵也是吃了一驚。
赫連滄見了他,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長說道:“你長的很像你父親,若是你父親知道你現在成了皇帝,一定很欣慰。不,他們都該很欣慰。”
赫連滄此番言語就似平地驚雷,讓劉淵一愣。“他們”…….記得先帝也曾說過。
他很想知道其中原因。如此急切的想知道。卻是無從得知。
十二月。新帝祭天。
夾到是沸騰的百姓,他們歡呼著,慶賀著。大聲含著:“皇上萬福!皇上萬福!”
劉淵自然是心潮澎湃。
他望著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天下。一股雄心和壯誌油然而生。可是一瞬,他的心髒似乎不會跳動了一般。
坐在轎中的他分明看見人群中兩個格外顯眼的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蓮裙衫。那白衣男子已經不再年輕,眉目含笑,溫潤如玉幾分儒雅。劉淵愣愣看著他,腦海裏想起了那句話:“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
男子身側立著一個青蓮女子,她幾分清雅幾分素淨,眉目間很是熟悉,似曾相識。
他想仔細瞧瞧,可是那兩人卻隱沒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了。後來他才想起來,那個女子,便是先帝畫中之人。
劉淵並不願深究其中之事,可是時時想起那對玉人。與他相像的男子和畫中女子,就好似是一場前世傳奇。
這日劉淵下了朝,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宣室。他坐在龍椅上,默默想著那個玄衣男子。就像是一個謎,無法解開。
劉淵曾經問過莫將軍,他早年一直跟在先帝身邊,一定知道什麽。誰知莫將軍不但沒說,反倒說要告老還鄉。劉淵還是準了,既然莫將軍不想說,就讓這個秘密永遠的成為秘密吧。
如此一來,知道前朝之事的人,都離開了。
罷了。劉淵微歎口氣,埋首於奏章之中。阿九從外麵回來,呈上一個精致的匣子。阿九說道:“皇上,這是在先帝密室中尋到的。上了鎖,也不知其中是什麽東西……”
劉淵微微蹙眉,看了良久,怕是什麽密函便說道:“撬開。”
阿九取了東西搗鼓了很久才撬開,打開匣子,卻見是一支玉鐲。劉淵有些詫異,下意識伸手接過來,取了玉鐲放在手中仔細察看著。
鐲子已經被磨得光亮通透,似乎還帶著一股梔子的清香。
劉淵忽然觸到了些凹凸,仔細看了看,才發現內側刻了兩個字:素。煥。
煥為先帝之名。而這素字……
劉淵蹙眉,不可置信地盯著那個字。
依稀記得母親彌留時的囈語,那一聲素梔姐姐…….他想起了白衣男子身邊的畫中女子,又看著這個鐲子……陷入沉思之中。
阿九站在一邊看著皇帝默默不語,小心喚了聲:“皇上?”
劉淵又深深看了看那兩字:素。煥。蒼潤,深情。
“放回去吧。好好守著。”劉淵說罷,將鐲子小心放回匣子裏,不再說話了。阿九雖疑惑,卻依言照做了。
大殿內燃著馨香的香料,冉冉香霧嫋嫋婷婷繞著玉柱嬉戲。劉淵坐在寬大的龍椅上,看著陽光透過鎖窗投在大理石地板上,斑斑駁駁。
手輕輕撫著椅把,曾經他的父皇他的八伯就是坐在這裏。
那些往事,就讓它塵封在匣子裏。若無意外,就此沉寂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