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奸相耿青
轟隆隆——
天際有悶雷滾滾過來,燦爛的日頭漸漸在人的視野間陰了陰,灰蒙蒙的雲氣翻湧聚集,遮掩了這片曠野。
雨還未下來,彌漫惡臭,和不時有兵馬進出的軍營,數百名赤膊的漢子正持矛操練,大喝的叫喊聲傳去另一邊破爛不堪的軍營,麵色菜黃的一個個流民待在透風的帳內,呆呆的望著破開的空洞外灰色天空。
遠處有著幾道身影簇擁著走過這邊,卻是顯得沉默。
良久,名叫蓋洪的將領走在後麵,拖著甲葉摩擦聲響,咵咵的走上前,抱拳:“耿相,數十萬兵馬一起解甲歸田?這.……陛下怕是不會同意的。”
“是陛下不同意,還是諸位將軍不願?”
聽到耿青這聲,眾人臉色變了變,還未開口,慢步前麵的耿青笑了一下,回過頭看向他們。
“諸位將軍莫要在意,耿某說話就是這麽直,有什麽就說什麽,大夥都是自己兄弟,為大夥好的,就得講明白,藏著掖著反而不美。”
孟絕海、蓋洪、葛從周等人臉上這才好看了些許,跟著抱了抱拳頭,沒有說話,安靜的等著下文。
那邊,耿青笑著轉回身,負起雙袖繼續往前,雲紋玉佩搖曳間,他目光掃過一頂頂破爛的帳篷,倉惶菜色的臉龐,笑容收斂,輕聲說道:“耿某的出身,諸位也是知道的,家就在飛狐縣耿家村,那裏的人一輩子都跟土地打交道,向天討飯吃。看見這些人,我心裏多少是不好受的。”
聲音停下片刻,吸口氣抿了抿嘴唇:“其實此次過來,也是陛下的意思。”
見諸將疑惑,耿青泛起笑容,轉過身解釋道:
“陛下的意思,根基已有了,就得好生經營,不能再像當初那般做事,這些‘兵馬’也該歸去田間,省去朝廷開支用度,也能為軍隊增添糧秣,大齊雄軍,該是精銳,而非躲在這些所謂兵馬後麵。”
“末將就等陛下這番話!”葛從周從後麵上來,哈哈大笑,“朝廷已立,早就該有朝廷的模樣,三軍自然也該是精銳才對。”
“耿相所言,不無道理。”
孟絕海、蓋洪二人思慮片刻,點頭附和,不過前者終究有些猶豫,“隻是.……”
“隻是什麽?”
耿青見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擺了擺手,邀著諸人走過麵前這片營地,“隻是舍不得?將這些‘兵馬’捏在手中養著,有何意義?增加朝廷用度,哪怕一日隻吃一頓,每日每月所耗之糧秣也是難以計數,不如將這筆錢拿來改善將士衣甲兵器更實在。”
怕眾人聽不明白,重新組織了一下言辭,從另一個角度說起,他抬手掃過周圍衣著破爛的身影。
“.……看看他們,打仗不過上去送死罷了,死了,就沒有任何價值,可留下來,放到田地間,往後幾年、十幾年都有源源不斷的糧秣上繳,他們後人同樣如此,這樣一來,將軍還覺得可惜否?用句不好聽的話,這叫物盡其用。陛下想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城池和百姓,靠這些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兵馬’能成事?最後靠的還是兵器鋒利的士卒開疆擴土!”
孟絕海與另外二將對視一眼,這幾句話多少說進他們心坎裏,如今有了根基,他們在城中也置下家業,曾經流竄的那一套,確實已不適用了。
對於耿青,三人也沒什麽好再說的,這種事最終拿主意的還是皇帝,身為將領,隻需要執行便可。
何況對方奉旨來軍營,陛下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耿相,為大齊奔波,我等看在眼裏,豈能有異議,不過其他將領大臣那邊,怕是還需相公去說和,到了朝堂上,我三人必出言相助。”
三將能如此好說話,耿青不會覺得僅僅剛才吐露的‘肺腑’之言,更多還是平日交好,以及自己接替相位,給幾人擢升一級的好處。
想著,他麵色沉重,朝三人無言的拱了拱手,躬身拜下。
“耿相,使不得。”
蓋洪連忙上前勸阻,然而,耿青還是堅持拜完直起身,才開口:“耿某非拜三位將軍,而是拜三位將軍心中大義、良善!”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麵對耿青忽然一拜,有些感受,歎了口氣,齊齊拱手還禮,幾人言語間,附近帳篷內的身影自然聽到了,頭發糟亂的老頭從一堆破爛爬出來,直接跪在地上,幹瘦的身子拱起手,嗚咽的哭了出來、
“謝活命之恩呐.……”
那老頭朝耿青、孟絕海等人磕下響頭,其餘幾頂帳篷內,也有身影跟著出來,嘴裏還喊著半截茅草,與老人一樣,跪到了地上。
哭喊的聲音傳開,越來越多的身影走出帳篷、或從地上起來,聽到同伴、親人傳來的話語,麻木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表情。
耿青去攙扶老人起身時,周圍是黑壓壓一片人朝他這邊陡然跪下,除了些許哭聲,壓抑而安靜。
這邊的動靜,引來另一邊營地士卒的矚目,以為發生騷亂,千餘人的隊伍迅速過來,這才看到滿地都是跪著的身影,聽到先來同袍說起原委,目光下意識的看去攙人起來的青年,眼裏滿是疑惑。
“這世道.……真能有好官?”
“當然有……那不就是嗎。”旁邊陡然有聲音響起,乃是一個百夫長,嚇得那兵卒趕緊挪開一些,卻是隻聽對方笑道:“耿監軍.……就是好官,之前,我們還從河中府那邊一起回來。”
四周有兵卒舉起手來,跟著道:“我知曉,我也在裏麵,監軍這是當大官兒了?”
“應該是吧。”
轟隆隆——
雷聲響亮,滾過陰沉沉的天際。
營中跪伏的身影在勸說下一一起身,濕紅著眼睛有序的回到帳篷,耿青心裏也有些複雜,臉上還是保持笑容,與孟絕海三人告辭。
“天要下雨了,我先回城中回複陛下,待明日早朝,再議此事。”
“送耿相!”
三將步行相送,看著耿青上了馬車緩緩駛去官道上,心裏同樣也有些複雜,蓋洪偏頭看向孟絕海。
“咋樣.……被這麽多人跪,是不是跟以前逼人下跪不一樣?反正我感覺不一樣.……”
孟絕海冷著臉,片刻,還是笑了起來,拿拳在他肩頭捶了一下,拖著甲胄返回軍營。
轟隆隆.……
雷聲蔓延過營地上方,稀稀拉拉的雨點落下來時,行駛官道上的馬車裏,大春戴上了鬥笠,一邊趕著車,一邊回頭:“大柱,咱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幹甚。”
車簾撫動,吹進裏麵,壓在鎮紙下的紙張卷起一角,耿青拿起筆,按著紙角,笑著落下墨跡。
“反正都是要做,能救一些人,也是好多的。”
車簾風裏翻卷,淅淅瀝瀝的雨聲陡然化作嘩啦啦的雨點,從陰沉的天雲傾瀉而下,一頂頂破爛的帳篷,蜷縮的一道道身影抱著膝蓋,側躺泥濘的地麵,呆呆的望著雨點穿過孔洞落到臉上,這次,冰涼帶了些溫度。
……
“奸相——”
蒙蒙水汽籠罩城池,連天雨簾裏,有人怒罵走出了皇城,淋著大雨翻身上馬,揮舞鞭子,與同行的一個將領罵道:“尚將軍,那奸相定在城外,走,與我一同去討個說法!”
二人,正是尚讓與王播,兩人今日上午帶兵回的長安,兵馬駐紮西門軍營,便馬不停蹄趕來皇城,聽得同樣戰敗的孟絕海等將,不僅沒有受到斥責,反而擢升一級,頓時嚷著要見黃巢。
可得到宦官回複:“陛下新納了妃子,不便打擾。”給推了過去,兩人哪裏肯幹,就要打那宦官,最後才得知此乃新晉宰相所為。
“一個不滿雙十之人,又非科舉文豪,哪有什麽資格坐那相位!”
兩人一夾馬腹,大喝:“駕!”抽響鞭子,縱馬狂奔,踩著無數激起的水花,帶著一隊騎卒穿過雨幕,直奔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