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柳家當年在S市商界、政界的勢力可謂一家獨大。柳佩言是柳家的長女,她的父親柳承虎視她若掌上明珠,反而她下面的兩個弟弟都及不上她得寵。柳佩言從小顯山露水,性格中又有幾分男兒氣概,又是在這樣殷實的家境中長大,難免有些飛揚跋扈,驕縱蠻橫,言語行事從來是說一不二,在S市那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裡嘗到過失敗二字的箇中滋味。
在她十八歲那年,在大學里她遇到了蘇東華。
蘇家發跡並不在S市,蘇家是在蘇東華的爺爺那一輩上才把祖業連根移到了S市。蘇家幾代從商,家道頗豐,只是商、政不分家,蘇家有意與柳家聯姻,以圖鞏固蘇家在商界的地位。柳佩言的父親柳承虎對蘇家的長子蘇東華的印象極好,認為他為人沉穩謙和,處事果斷有度,將來必成大氣,欲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與他為妻,遂雙方家長商定讓小兒女們自己先見上一面。柳佩言一向一雙眼睛放在頭頂上,對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眾男子向來抱著無人可及她分毫的態度。但她也不願拂了父親的意思,心裡打算著去應個景,敷衍著了卻了這樁事情,也好在父親面前有個交待。可不承想兩人見面后,蘇東華所表現出來的那副不冷不熱但又不失禮數的態度深深地刺痛了她。到目前為止,哪個見過她的男子不是對她一見傾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他的行為舉止無懈可擊,外表看起來沒有半分不周到之處,但他的那雙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卻明顯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柳佩言哪裡遭受過如此冷遇,自認為是奇恥大辱。但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引著人們想要去得到;越是表面上表現得毫不在意,心裡就越是覺得如鯁在喉,如芒在背。柳佩言自以為對蘇東華生出了恨意,但又不斷回想起兩人見面的那一天,他穿著那件挺括的深藍色暗黑格子襯衣,那條黑色筆挺的毛料西褲,配上腳上的那雙纖塵不染的程亮黑色皮鞋更顯得他身材挺拔,氣度不凡。他看她時,他的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眸里映著她的影子;他微微挑起左眉,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他的嘴唇薄薄的,偶爾微笑時露出的那排潔白齊整的牙齒;那雙修長的腿,在桌下與她的膝相對著,他的鞋不小心磕碰到她的鞋時,他嘴裡雖然說著「抱歉」,但他語氣卻是禮貌而疏離,而且毫無歉意的……所有的細節全都歷歷在目,柳佩言第一次被自己弄糊塗了,為什麼心裡明明對他存著「恨意」,但有關於他的種種又不斷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柳佩言很快就正視了自己的情感,她對自己坦言說:「我愛上了這個男人!我想要得到他,不管用什麼方法!」
她動用了她所能動用的一切資源,但唯獨瞞住了她的父親,她在蘇家還未查覺之前通過司法手段把蘇家祖業其中百分之八十的資產暗中進行了凍結。等到蘇家有所查覺,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又別無他法時,她暗中指使柳家人向蘇家伸出了「援助之手」,蘇家對柳家感激涕零。在家族利益、祖宗家訓面前,蘇東華不得不低下了頭,他答應了與柳佩言的婚事。但就在他即將迎娶她入蘇家門的前一日,他與她鄭重約談:他早已心有所屬,此生也絕不會有負於他的心上人。他不會與柳佩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夫妻,如果柳佩言過世了,他的心上人仍然健在,他定會娶她為妻。如果此刻她心有反悔,解除婚約還來得及。柳佩言強按心頭的妒火,面作爽利地答應了蘇東華的條件,但作為交換條件:蘇東華與他的心上人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不論男女都要交由她柳佩言來撫養,只能稱呼她柳佩言為母親,姓蘇姓。他與他所愛的女人所生的其它孩子都只能隨了孩子的生母的姓氏,直到她柳佩言死的那一日之前,不論任何原因絕不能告訴孩子們真像。唐苡欣聽到此處心中一顫,「莫非那個孩子就是……」「是的,那個孩子就是凱陽,他是我和東華的親生兒子,也是我和東華的長子。柳佩言的父親柳承虎最終還是知曉了女兒的所作所為,他對於女兒所做的一切感到不恥,但家醜不可外揚,他暗中斷絕了與柳佩言的父女關係,至死都沒有再與她見上一面,他死後也只留下柳家老宅贈予柳佩言。東華在柳佩言父親去世後知曉了柳家父女之間的過往,和柳佩言當年對蘇家所做下的一切,他與柳佩言本就無夫妻之實,遂與她分居,把我正式迎入了蘇家,但當時凱陽已年滿五歲,自小又由柳佩言親自教養,我又身懷凱明,東華一方面為了信守承諾,一方面又念及蘇家自他接手后曾遭遇過一場幾近致使蘇家傾覆的危機,是柳佩言動用了柳家的半數家產以及整間蘇家老宅助他渡過了那次的危難,於是並沒有要回凱陽的撫養權,還是繼續交由柳佩言教養。柳佩言至死也沒有親口告訴凱陽事實的真像。她在世時我曾數次當面肯求她歸還回我的兒子,可柳佩言只是說:『等我死。』可憐凱陽心裡太苦,因為上一輩的糾葛致使他一直心有鬱結,對他的父親積怨頗深。如今柳佩言已然離世,他的父親也已將實情告知於他,但我能看得出來凱陽的心結並沒有完全解開。我並不奢望他能原諒我和他的父親,畢竟當年是我們沒能護好他。我這個做母親的只求自己的孩子不要活得這般辛苦。唐小姐,凱陽對你用情之深就如同當年東華對我一般,我只希望你能回到他的身邊,讓他不致遭受雙重摺磨。」
唐苡欣當晚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久久無法入睡,她今天聽了鄒夫人的那番話,初聞真相的驚喜早已被心中重重的憂慮所掩蓋,她知道自己縱使與蘇凱陽並無半分血緣關係,但自己的身世一旦曝光終究還是無法被蘇家所接受。自己的親生母親柳佩言竟是種下蘇家如今這般惡果的禍根。老天爺怎麼能跟自己開如此殘酷的玩笑?唐苡欣任由她的手機響到自動關機,她也沒敢看一眼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其實不用看她也知道,蘇凱陽此時一定是得到了她與鄒夫人面談過的消息正在四處找尋她。可是就算接通了電話她又能與他說些什麼呢?難道她要對他說:我是柳佩言的親生女兒,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還是就此三緘其口,就讓真相埋在她的心底,以期它永遠不會浮出水面?但紙怎麼能包得住火?等他終有一天知道了事情的真像,到那時她又該如何面對他?不!不!她不想也不能再帶給他任何的困擾了,目前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離開他,走得遠遠地,讓他再也尋不到她,時間久了,他自然就會忘了她的吧?她如牽線木偶般在卧間里收拾著所需的物品,可思緒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到蘇凱陽的身上,她只覺得心中酸澀無比,想哭又哭不出來,憋得她難受極了!她木然的拿起一件白底黃絲線手工刺繡金雀戲水仙圖的及膝連衣裙,剛想塞進旅行背包里,手中一滯,她突然憶起第一次見到蘇凱陽的時候她身上穿的就是此刻手裡拿著的這條裙子。那時他的眼睛還看不見,他手上的傷處滲出的鮮紅的血有幾滴就滴在這條裙子的裙擺上。她在裙擺處找到了那幾個已經被她洗成了淡墨般印跡的血印子,她把那幾個血印子死死地攥在手心裡,淚水一滴一滴的濡濕了裙擺。她想逃,可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他已經像粒種子一樣深深地埋在了她的心底,生了根,發了芽,生出了枝葉,他,包括他的一切,不僅佔據了她身體里的每一寸血肉,還佔據著她的整個精神世界!她只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隻撲入網中的飛蛾,越想掙脫就被纏得越緊。她不知該何去何從,索性趴在床頭,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