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

  半年前,這個自稱名叫「方鴻羽」的女人腳踝受傷的那個晚上,蘇凱陽就知道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不受控制地擔心她,在意她,他想要知道她的確切行蹤,他甚至無法容忍她的不告而別,夜不歸宿。明明是擔心她,但他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她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但她的回應也著實刺痛了他。

  在瑞士受傷后,在院方的救治下,他對於他眼睛的復明其實也是抱著些許希望的,但當最後一層紗布被揭開,他的眼睛除了能感受到光源外,一切事物在他眼前僅僅只是混沌一片時,他的心就如同沉入到一潭死水中去了一般,他認了命!-——也許這是上天對他的另一種懲罰。

  既然命該如此,那麼就讓一切從他眼前消失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半年前,這個自稱名叫「方鴻羽」的女人猝不及防的闖入了他的生活,一切似乎都開始發生了變化,是她讓他重新找回了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她總是能一針見血的刺中他的痛處,總能一眼就看穿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他在她的面前無所遁形、仿若透明。

  當他發現他已經對她心有所向,情不能已的時候,他承認他害怕了,他只想再次縮回他給自己營造的「殼」中去。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只與之相處了短短數十日的女人為什麼會如此的吸引他,他與她彷彿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相識相知了一般。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他也不相信這世間除了她還有誰能如此的吸引他!

  於是他用冷漠當做偽裝,用苛責的言語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

  但是,當他親耳聽到她給靜嵐打來的那通電話時,他的心中突然滋生出一種異樣的情緒來,一開始他並不確定這種情緒到底意味著什麼,他把自己關進書房裡,不願見任何人,儘管他的心裡清楚的知道她今晚是不會主動回到這裡來了,卻還是無法抑制住自己不去想到她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他真正害怕的竟然是他再也無法再見到她。

  當她終於回到珞瑛苑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在瑞士得知復明無望時,他很平靜的就接受了現實,因為他覺得能不能復明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件急迫的事情,反正她已經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生活里了,他的生活本就是一潭死水,看不看得見也沒什麼所謂。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但當「方鴻羽」出現后,隨著她與他相處的時間越久,在他的潛意識裡漸漸給了自己這樣一種暗示:一旦他復明了,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理由把她留在他的身邊了。

  蘇凱陽突然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卑劣:她並不屬於你,最起碼她現在還不屬於你,你有什麼理由不放她走?

  於是他作出了儘快去德國就醫的決定。

  但就在他的眼睛復明的那一刻,只有他才知道其實在他的心中是多麼期盼復明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她!

  但當袁嘉愔以那樣一種令他震驚的方式出在他的面前時,他只得暫時放下了那個名叫「方鴻羽」的女人。

  他知道袁嘉愔一直都在試圖走向他,他也一直都清楚他與她絕無可能,他從來都沒有給給過她任何希望。

  但袁嘉愔太了解他的脾氣性情了,她知道他雖然對她沒有男女之間的情愛,但以她的現狀,他也不至於不讓她留下。

  但在經歷了那場慘痛的過往後,她對待他,變得異常的小心謹慎起來,她顧慮太多,反倒不像之前那樣對蘇凱陽完全的袒露心意,直言坦率了。

  蘇凱陽雖然極力壓抑著自己不去想起「方鴻羽」和有關於她的一切,但珞瑛苑裡的一物一景、一草一木到處都留有她的印跡,她在珞瑛苑裡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他讓靜嵐保持著她離開那天的原樣,每一個物件都不允許移動分毫,他只是讓靜嵐每天開窗通風,清潔打掃。

  一個星期里總有兩、三個晚上,不論工作到多晚,他都會去珞瑛苑她的那個房間里看一看,停留一會兒。

  那雙放在玄關處,她一進屋就一定會換上的嫩粉色、鞋頭有小貓耳朵的布拖鞋;

  那把放在外間穿衣鏡旁的五斗柜上的翠綠描金瓷盤裡,她每天早晚都會用來梳理她的那頭黝黑長發的黃楊木弦月密齒梳子;

  那本放在她的枕邊只閱讀了一半的那冊全英文版的《雙城記》,還保持著攤開的原樣;

  那條她陪他去德國赴醫的那天早上,她原本預備戴上卻終是遺忘在卧房床邊那把藤製靠椅背上的那條湖藍色金線勾邊四角結銀穗的絲棉圍巾……

  每每盤桓在那裡,總會讓他產生一種時間似乎停滯不前的錯覺,他的心反倒變得閑適安然起來,在那個空間里,他總會閉上雙眼,用手去感觸房間里的事物,回憶那段他雖然目不能視物、但卻是與她共同渡過的那段過往。

  那時他手上的傷處一直反覆發作,傷口無法真正癒合,有些事情其實是他無法獨立完成的,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沒有人敢擅自替他做主,也沒有人會強迫他去做什麼,她卻沒有什麼顧忌。

  見他吃飯不方便,她便自作主張拿了勺子來餵給他吃,見他一臉吃驚又慍怒的表情,她搶在他開口之前說道:「現在沒有其他人在這個飯廳里,除了你和我。你自己吃當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又用不慣左手,免不了灑些飯菜、湯汁在桌面上,又要麻煩許媽收拾,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餵給你菜和湯,飯你自己用勺子舀來吃。」

  她的這番話竟讓他無言以對、無力反駁,他自己也不免有些納悶,如果換作是別的什麼人,或許他早就讓他或是她從他的「眼前」消失了。

  但對於她,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無論事情的過程是怎樣的,到最後他大多都按照她的意圖去做了,當然這些事只涉及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她做事是有分寸的,什麼可以干預,什麼不能觸碰,她的尺度是把握得很準確的。

  等到他醒過神來的時候,有些事已經成為了習慣,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做也未嘗不可。

  他在洗漱的時候,她會給他受傷的那隻右手戴上一隻稍大一些的橡膠防水手套,在手腕處替他紮緊了,以防水滲進去感染傷口。

  他後來偶然聽許媽說起他右手傷處最終癒合,結的痂完全脫落的那一天,她特地找到許媽討了一小杯許媽用來治療風濕病發作時擦關節用的藥酒來喝,說是要慶祝一下,因為整個珞瑛苑都找不出一瓶含有酒精的飲料。

  當許媽聽了她討酒喝的緣由,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還讓許媽也陪著喝了一杯,說是同賀。

  有時公司有突發事件需要他連夜處理,不管多晚,她都會和他一起通宵達旦,協助他操作系統,做他的「眼睛」,替他上傳下達。

  與楊荔共事的人都知道楊秘書是從不輕易誇讚人的,有一次他無意間聽到楊荔與一個據說是博士生學歷的新進秘書在茶水間閑聊時的對話:「你啊,要是能趕上方小姐一半的工作效率,我也就不說你什麼了。」

  那位小秘書說道:「方姐姐那段位,只怕我這輩子都望塵莫及了。」

  「你就這點志氣?」

  「荔姐,我呢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我會把方姐作為我努力向上的『航標燈』的。」

  她喜歡侍弄植物,她在她房間外的窗台上露養了五、六盆綠植,雖說都不是什麼名貴品種,但每一盆都被她侍弄得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她住在珞瑛苑的那段日子裡教會了靜嵐一些種植植物的方法和技巧,在她離開后,是靜嵐一直在照看它們,雖然它們不像她在時那般肥壯、繁盛,倒也沒露出枯萎、衰敗的跡象來。

  蘇凱陽凝視著窗台上的這些植物,心裡第一萬次的想:你們也是在等著她回來的吧?

  可是她現在人在哪裡呢?我要怎樣才能找回她呢?我要不要去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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