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嚴助教
已經是七月過,書院寂靜過一陣,如今學子歸來,合歡花開得更盛了。
他搬了小院,窗外有專屬的洗墨池,洗墨池邊沒有梅花,只種菖蒲。
菖蒲花開得正好,隨風送入窗內,撩來的清香里卻雜著壓妝的茉莉味。
慕青細細的手腕一圈又一圈地繞著硯盤轉,手下是黑亮的墨汁,腕上幾枚鐲子鏗鏗作響,他沒頭沒尾的出著神,而且已然多時。
暑悶。
過了一會兒,眼前出現一截一截的殘影,帶著促狹的意味。
他一抬頭,眼前的慕青笑靨如花。
「發什麼呆呢?秦城王還等著你的回信呢,快寫吧。」
嚴珏一把拽住那隻漂亮但淘氣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埋怨著說:「還是讓揖山來為我研墨吧。你明明知道,只要有你在,我便不能專心。」
慕清羞紅了臉,迅快抽回手去,嫌棄地細聲罵道:「白日里胡說八道些什麼呢?也不怕被人聽見,羞掉你我的后槽牙,」
他擱好了筆,一本正經地望著她說:「果然夫妻本是一體,你連羞掉牙齒都要和我一起,那我們以後豈不成了光嘴夫妻?」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哼,不理你了,這些年當真學壞了,滿口胡言亂語。」說完,拾起隨手擱在桌沿上的綉撐子,竟自坐到邊上,繼起了尚差半截的綉活。
「我心裡有時真是稀罕的很,同樣是手,你們這些女子卻能憑著自己的巧思,將天地萬物都縫到衣服上去,真叫人心悅臣服。不過,世間有那麼些好東西可綉,你為何偏要綉一條大蛇?」
慕清抬起頭來支了他一眼,故作神秘,沒有立馬解釋。
但嚴珏也不過明知故問,他早就猜中了這其中的緣由,「如何?難道是為黃教習所繡的?」
慕青含笑著點點頭。
她笑起時是真好看,本來就細眉大眼,十分有靈性的樣子,一彎嘴,兩腮上的肉很飽滿地鼓起來,露出兩枚細細的梨渦,真是世間最柔軟不盡,最溫香,最令人愜意的笑意了。至少在嚴珏的眼裡正是如此。
嚴珏有種直覺,這笑容他再看上一萬年也都不會膩,絕沒有其他人可以取替。
「上到殺敵下到燒窯,我這位同事沒有一樣不會,怎麼偏偏女紅這塊卻露了短呢?」
聽見嚴珏的嘰諷,慕青有些不樂意了,立馬瞪了他一記:「五根手指頭還有長有短呢,人總是各有長處與短處,這有什麼可說的。人家教習心裡通透,行事敞亮,又端端生得那般好模樣,若再十全十美,什麼都會,世間的女子可不都要嫉妒死了?你可不知道,當她尋我為他縫製鞋樣時,我這心裡到底有多歡喜。只想著,同為女子,我到底也有一樣能趕上她,終究後土娘娘待人還是公平的。」
「你這話可就說重了。」嚴珏立馬坐到她身邊,一臉嚴肅,語重心長地與她辯解道:「你這是善良女子的通病,總是光看見別人的長處,卻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優點,黃教習的確才德兼備,但在我心中,她在許多地方都遠不及你——」
他還要再說下去,慕青卻不肯,一把堵住了他的嘴。
嚴珏蹙眉,滿臉無奈。
身為卞城世子爺,又是浮屠書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助教,從來都沒有人敢對他如此失禮。敢這樣做,還不怕他生氣的,也就只有從小陪著他一塊長大的她了。
為了嚴蘸月,他留了下來。
兩年前,年假結束,將將回到書院,便聽說了嚴蘸月因封靈之術而深陷昏迷一事。
這已經不是頭一次,摧人的磨難選擇降臨在他的頭上了。
所以嚴珏並沒有多害怕,多驚慌。
相比之下,嚴秋泓的泣不成聲倒顯得真情實意的多。
黃鞠塵十分固執地將人拉回酆都城,拉回書院,封進後山小院,從此,和有常兩個人日夜輪流地照看著他,其中的困難辛苦可想而知,卻從未聽她道過。
不光是嚴蘸月,回來時,她身邊還帶著小蘿蔔與辟邪芝。
為小蘿蔔在院里置辦了一個窩,又將辟邪芝種栽在草木繁華的院角,自那以後,大家一起靜靜地守著春夏秋冬。
沒有人知道蘸月何時會醒來,就連鐘相也說不準,也許是永遠,也許是三年,也許就在明天,她沒有考慮其他的選擇,只是等。
回到書院的她,同時亦受了重傷,調理了足足半年才能正常走動。
年末,大雪漫天,他與秋泓探望過蘸月幾次,屋中卻很暖,焚著他最喜歡的香,與淡淡的幾不可聞的佛手柑香交織在一起,意外的很融和,誰都不爭不搶。
在長久的封閉與沉默里,黃鞠塵的容貌看著比原先蒼老了一些,話更少了,做起事來還是一板一眼,謹守著規矩禮數,卻以未婚之身自梳起頭髮,對外也不再姓黃,而改稱年氏了。
翻年後,他與秋泓毫無懸念的升入元院,黃鞠塵繼續擔任晉院教習,這一年過去,蘸月依然昏睡,毫無醒來的跡象。
結業后,秋泓被他父王召回秦城,他父王自放縱納妾后,身體大傷,已然風燭多病,臨死之期,倒是想起了年輕時與秦城王妃共度過的時光,十分悔痛,於是上表大帝,提前將王位傳給了嚴秋泓。
三人中,明明他最不靠譜,卻是最早擔下大業的。秦城王妃有句話說得對,男人都有開竅的那一天,只是有些人早有些人遲罷了。
嚴秋泓走後,他的父親亦發來書函敦促他快些回城,卻被他拒絕了。
聽說書院在招助教,但對資歷的要求頗高,畢竟這裡匯聚的全是王孫貴族,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情,親自拜訪了曹祭酒,真沒想到,最後祭酒真的留下了他,使他有幸成為書院有史以來年紀最輕的助教。
馬上修書與父王,卻只敢說這是一次歷練的大好機會,不想錯過,絕口不敢提及真正的原因是與蘸月有關。
雖然他心有所覺,依父王的敏銳,這種事情又怎麼可能瞞得住他呢?
七月一過,蘸月便足足睡滿了兩個年頭。
這樣毫無希望的空等,誰也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只知道,無論還要持續多久,大家都會一直等下去。
黃鞠塵會等,有常會等,秋泓會等,他與剛剛搬來書院不久的慕青也會一直等下去。
「咦?你怎麼還在發獃?」慕青好笑地皺起眉頭,「快去回信,免得秦城王又要牢騷一通了。」
「夫人有命,豈敢不聽?」他含笑著起身坐回書案,「寫便是了。」
慕青羞怯地瞪了他一記,「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妄稱。我不過一介側室,配不上這兩個字。」
嚴珏已經在動筆了,頭都沒抬一下,便答道:「但我並沒有另娶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