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魙境
究竟為何會醒在這裡,並沒有多餘的頭緒。
他好像天生就不屬於這裡,才會對一切都如此陌生,對這裡艷野的天色,對這裡奇妙的食物,總歸驚訝多過熟悉。
送入教坊,是因為路邊撿到他的人看他生著一副好皮囊,能賣個好價。
問他能吹能彈什麼,他想了想,搖搖頭:「不記得了。」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父母,家鄉,過往,全都消失不見。
於是掌事賞了他一根長蕭,讓他吹著試試,他卻以蕭代劍,當場比劃了一通。
不成體統,磕磕巴巴,順應著偶然閃現的記憶,腳下自有方向,勉強才打完一套。
教習搖搖頭,有些遺憾地看著撿到他的人,「這賤奴只是光有幾分姿色罷了,舞成這樣,哪個客人會點他?」
「或許調教調教就行了,便看在他的長相上面,掌事的也該多考慮才是。」
「那可是很花時間的事,價格上面……」 首發域名m.bqge。org
「一切好說……」
他聽不懂這一來一往的討價還價到底意味著什麼,只知道從那天以後,他有了自己的住處,每天有固定的飯食可用,有人教習舞劍,過了幾天,他開始當眾表演,有人打賞,有人喝彩,有人賞酒。
好像衣料越來越艷麗華貴,趕赴的席面越來越金貴,活得越來越好,人卻越來越迷茫。
迷茫的某一天夜裡,他忽然聽見有個聲音在遠方痛苦地呼喚:「阿月,你現在究竟在何處?阿月……阿月……」
「快醒醒,辛相公,要起來盥洗了。」
辛丑是他的名字,是當初撿到他的人隨意取的。
辛丑扶著頭慢慢坐起,望著四下,空空地盪了口氣。
叫醒他的小廝叫敬蓮,是個左耳只有半截的小子,只十歲左右,長得乾乾淨淨的,格外精明,只是個頭不太高。自從他正式升為武樂正後,教坊的掌事賞了他一處獨居的小院,還將這小子指給他使喚。
敬蓮拿來外氅正要與他繫上,他突然沒來由地問道:「教坊里可有一位叫阿月的樂正或是師正?」
敬連想了想,「好像沒有,如何?相公想起什麼來了嗎?」
「我夜裡聽見有人呼喊這個名字。」
「或許是誰在發夢囈吧。」
他沉吟了一會兒,慢慢地點點頭,「是了,一定是這樣。有常,把我的翡翠扇拿來。」
「相公,你叫我什麼?」
「敬蓮啊,怎麼了?」
「沒、沒什麼,是小的聽差了。」 ——
有那等專門供達官富胄玩樂之地,叫教坊。
教坊中有大小樂正、師正、樂正分女樂正與男樂正,女樂正多表演歌舞,男樂正則多舞劍。
忽然有一日,敬連拿來一個劍匣,興高采烈地呈給他看,「公子,這可是貴人打賞之物!」
「是誰?」
「丞相之子。」敬蓮臉上滿是敬仰。
丞相之子,廉仲。
算是京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了,他曾見過兩面,印象卻不太好,總覺得此人眉宇間的算計意味太濃了些。
那雙眼睛,來來去去掃蕩之下,幾乎只有利譽,不存仁義。
這樣的人又何必無故巴結他一介泠人?
想必……是另有他求吧?
他撫著劍匣,心頭思緒萬千,有種莫名的緊張感,叫他不敢輕易開啟。
正躊躇時,敬蓮替他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公子快看!」一把焰紅的劍被遞送到他跟前,劍柄上刻有圖騰,是一種少見的獸,劍鋒銳利,寒氣森然,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為何他竟然有種直覺,感覺到自己並不是頭一次見它,感覺到曾幾何時,它曾賓服地為他所用。
正要拿起,但又收回了手。
「好劍,」他抿了一下嘴,心裡更加擔憂了,「但我不配。把東西收好,他日廉公子登門,我再親手還給他。」
敬蓮訝然地看著他,「相公,你既知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寶貝,為何還要還回去呢?」
「因為無功不受祿,」他睨起眼睛,「但他到底有何目的,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命敬蓮將劍匣擱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他心裡明鏡,越不想和某人扯上關係,就越要讓人知道他倆有關係。
一連好幾日,都不見廉仲來坊,倒是幾天之後,他下塌的廂處竟引來了一批不善的毛賊。
他那時正在睡覺,忽然聽到屋裡有多餘的腳步聲,夢中驚醒,卻沉著的斂住氣息,繼續裝睡,不敢打草驚蛇,偷偷睜開眼睛,赫見如豆光中站著四五個毛賊,個個身材偉岸,手執橫刀,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緊了供桌上的劍匣。
這劍果然有害人之處!
他登時嚇得不敢動彈。
腦中飛快設想,如果自己此時翻身下床,抽劍相格,又能有幾成生機?
但手邊的劍是軟劍,能用作演出,依其鋒利程度,根本傷不到人。
難道只能坐以待斃?
左右遲疑之際,卻是對方暗暗殺來之時。
那些人抱起劍匣,並未離開,又默然看向了床上。
眼見殺機益來益近,他隱隱開始害怕起來,便在此時,卻忽然聽見玉花瓶「噹啷」在地的聲響。
花瓶無故碎裂八瓣,但屋中並沒有多餘的人或猛烈的風。
緊接著懷抱劍匣那毛賊也開始無故大喊:「是誰在搗鬼?」
並不見誰在與其拉扯,但他卻壓根抱不住那匣子,匣子最竟然自己穿過眾位刺客,飛到了辛丑的手邊。
真是古怪!
簡直就好像屋中此刻正站著一個隱了身的人,所有事情都是他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完成的。
他嚇得驚坐起。
「有鬼!真的有鬼!」有個賊人喊道。
「有鬼……有鬼也不能退!這把劍價值連城,今夜我們必須搶到手!」
他聽見這話,心裡的寒意更盛,自知死到臨頭,反倒激起了對於生的慾望。
打開劍匣,握住寶劍。
熟悉之感一瞬湧入腦中。
賊人殺來,他以寶劍格擋,腦中雖是一片茫然,腳下卻自己有了應招。
最終竟然,難敵他單劍孤身——眾毛賊,慘敗。
過招的聲音很快引來護院守衛,可惜的是,當他們湧進他院里時,那班賊人早已撤得乾乾淨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