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無悔
七月下旬大草原,居延海邊的胡楊林裏,一處新建的墳塋格外醒目。而墓碑上,卻赫然刻著‘愛妻元月之墓’。
??一身素服的秦風坐在墳前的地上,神情肅然,臉上滿是落寞與不舍,還有些許的悲戚之色,元月送他的古琴“印月”就放在身前,秦風的手指不停的在琴弦上彈撥著,一首古曲秋月已經被反複彈奏了多次。
??遠處,草原大汗額色庫與密營首領呼倫靜靜的看著,聽著,過了良久,額色庫才搖搖頭說道:“呼倫,算了吧,我們還是先離開的好。”呼倫一愣,疑惑的問道:“大汗不是來勸慰駙馬的麽,怎麽不勸了?我們就這麽走了?”
??額色庫無奈的搖搖頭說道:“我們是勸不了駙馬的,而且,他與我畢竟有這層翁婿關係,他如今在為別的女人悲傷守墓,我去了,又該如何開口?又能說些什麽?”呼倫點點頭:“大汗說的也有道理,隻是屬下覺得,駙馬既然能為其他女人這麽傷情,根本不顧及大汗和木雪公主的感受也要立碑守墓,這是不是就能說明他答應娶公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其實是另有隱情?”
??額色庫無奈的長歎一聲:“這個我也很困惑,若是他真的對元月如此摯愛,那就不應該答應娶木雪,可若說他是奸細,那如今這樣的作為,又根本不像是是一個稱職的奸細所為,呼倫,你覺得以駙馬的精明和行事作風,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麽?”
??呼倫不自信的說道:“屬下也百思不得其解,自從駙馬進入草原就有人專門盯著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大汗的掌握,可據說他這一年來,沒有向外傳遞過任何消息,沒有見過任何多餘的人,沒有刺探過任何機密,除了他那個身份可疑的弟子,他沒有做過任何一點出格的事,確實不像是奸細的作為。可要讓屬下相信這樣的人能真心背棄故國投效草原,屬下也是萬萬不信的。”
??額色庫看看呼倫,神秘的一笑道:“呼倫,你隻說對了一半,駙馬是不是明廷的奸細還真不好說,但至少可以肯定他絕不是真心投效於我,包括娶木雪,肯定也是另有所圖。他那個弟子宋飛的真實身份,其實本大汗都知道,隻是時機不到,還不方便告訴你。”
??呼倫驚訝的說道:“什麽?這些大汗都知道?那怎麽還放任他們胡來?此時大事在即,應該趕快將他們抓起來才是啊。”
??額色庫正色道:“呼倫,政治博弈這個東西,可不是這麽好分對錯的,也並非隻有黑白兩色,還有中間的灰色,有時為了暫時平衡各方利益,就算明知是錯也隻能暫時隱忍,更何況,現在看來,駙馬忠於對元朔的兄弟情誼,卻並沒有得到元月的諒解,如今元月一死,駙馬和元朔就有了嫌隙,如此一來,我們還是有希望把駙馬真正變成我們真正的額旗駙馬的,隻是,就要看我的小木雪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而眼下能勸慰得了駙馬的人,估計也就隻有我的小木雪了。”
??呼倫微微搖頭道:“話雖如此,可屬下始終還是覺得這太過於冒險了,萬一連元朔也被騙過了, 駙馬真是明廷的奸細, 那後果可能會不堪設想啊。” 額色庫微微搖頭:“這事我也想過,可他們若要行刺我,早該動手了,特別是在阿岱派你們來行刺的時候,若不是駙馬相救,我已經被那長箭射穿了,若是他們要刺探情報,可如今看來,他們所作的,還沒有其他幾個朝廷暗樁做的好,所以,我也猜不透駙馬若真是明廷的奸細,到底想幹什麽?”
??呼倫有些猶豫的說道:“大汗,屬下近日來詳細研究了青衣社的背景和起源,發現一個非常震撼的疑點,正準備稍後要向大汗稟報,如今大汗既然說到這個,那屬下就先說了吧。”額色庫好奇的問道:“你發現了什麽?”
??呼倫凝重的說道:“屬下剛剛查到,青衣社當時創立之初,曾拜一位名叫韓龍的中原人為祖師,而這韓龍卻是中原三國時候的人,昨日屬下才找來《三國誌》,在魏書裏找到了韓龍的記載,一看之下嚇了一跳,也才大膽猜測駙馬到底想要幹什麽。”
??額色庫眉頭深鎖的問道:“到底是什麽情況?”呼倫想了想,簡要的說道:“那時候大概是三國中期,吳、蜀兩國聯合攻魏,魏國壓力頗大,對草原各部的管控逐漸喪失,小種鮮卑的首領軻比能得以迅速崛起,甚至打敗匈奴,逐漸統一了大草原。而後,蜀國丞相諸葛亮以割讓幽州和並州為條件,約軻比能率軍攻魏,而蜀國和吳國也同時舉兵攻魏,若是事成,魏國將三麵受敵,如何能抗得住?於是,魏國大臣王雄找到刺客韓龍,請他遠赴塞外,刺殺軻比能,韓龍也真的就取得了軻比能的信任潛伏身邊,而就在軻比能集合草原各部大軍準備南下的時候,韓龍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了科比能,草原各部為爭權奪利立刻陷入了混亂,魏國輕鬆的重新掌控了草原各部,諸葛亮的亡魏計劃,也毀於一旦。”
??額色庫聽完,也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說,駙馬也要效法韓龍?等待最佳時機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我?”呼倫微微搖頭道:“這個屬下不敢妄斷,隻是這一切都太過於相似,屬下不能不多加聯想。”
??額色庫表情凝重的點點頭道:“是啊,我們也不能因為一個曆史故事就輕易定下駙馬的罪,隻能是呼倫你多加留心了,看來以後在重要場合,就盡量不要讓駙馬出現了,木雪對駙馬用情太深,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希望木雪傷心啊!”
??呼倫點頭道:“那是,木雪公主對駙馬真可謂一片癡心,還專門去寧夏城學習漢人習俗,如今接到消息,應該就快趕回來了吧。大汗這個父親,可也真是難得的好父親。”額色庫笑笑道:“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就是木雪的阿媽,看著木雪,就像看著她的阿媽啊!”
??呼倫點點頭:“這個我明白,我也是為了深愛的女人,連黃金家族的身份和領地都不要了,可駙馬畢竟是漢人,屬下還是覺得這些漢人多半都不可靠啊!”
??額色庫微微搖頭道:“呼倫,你可別忘了,我們的祖先當年攻入中原滅亡宋朝,可全是依靠他們漢人自己的大軍做前驅。以漢滅漢,是任何一個想要入主中原的外族最大的法寶,所以,明知道元朔別有用心,我還是要助他,明知道駙馬另有所圖,我也還要容他,否則以後哪個漢人肯為我忠心效命?”呼倫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額色庫頓了頓繼續說道:“更何況,駙馬還是草原醫神的化身,我們草原人又是這麽實在,隻要認定了他,管他是漢人還是草原人,都不會在意。而最主要的,還是我的小木雪誰都不愛,卻偏偏對他死心塌地愛著。呼倫,你現在明白了吧?利害相較下下,駙馬暫時沒有什麽大害,那我肯定寧願留著他,再努力爭取他。”
??呼倫點頭道:“大汗胸懷的是天下,格局確實不一樣,不管對元朔還是對駙馬,都是張弛之間有理有度,屬下這就重新肩負起護衛大汗安危的責任,在大汗率軍南下前,絕不讓讓駙馬在重要場合挨近大汗十步以內。”
??額色庫開心的笑笑說道:“呼倫啊,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什麽事情一點就透,不像格力木那頭蠢牛,經常說半天都不明白其中的關節,還時常回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讓人哭笑不得。”呼倫笑笑道:“可偏偏也就隻有格力木這頭蠢牛,才能成為大汗真心的朋友啊!”兩人會心的相視一笑。
??呼倫卻忽然收聲道:“大汗,又有人來了。”兩人屏氣凝神看去,卻見是一個身漢人服飾裝束的女子懷抱著一個東西向秦風深情款款的走去,額色庫不由得微微皺眉,呼倫更是小聲喝問道:“大汗,不會吧?怎麽這駙馬還有別的女人!?”
??卻忽然見額色庫會心一笑眉頭舒展的說道:“呼倫,我們走吧!”呼倫訝異的問道:“什麽?走了?不管這漢人女子了?”額色庫苦笑道:“什麽漢人女子,那就是我的小木雪!”呼倫驚訝的再次看去,努力辨認之後才搖頭歎息道:“木雪公主居然連走路的姿勢和舉止都變了,這還哪裏像是我們大草原的公主,哎!”
??額色庫也無奈的笑了笑:“其實這樣也好,有木雪做這樣的表率,以後我要說服那些頑固的部族首領,或許就容易多了。”額色庫說罷便轉身離去,呼倫最後看了一眼木雪和秦風,也無奈的的長歎一聲,跟著額色庫轉身離開了。
??木雪公主深情的凝望著秦風清冷落寞的背影,心中有些刺痛,也有些酸楚,還有一點悲哀,眼前這男人是自己的未婚夫,也是自己深愛的男人,如今卻在為另一個女人守墓,而且,還是以丈夫的身份,對於自己,這似乎有些過分。
??可木雪心中也有憐愛和欣慰,雖然他是在為別的女人傷心,但這樣癡情又重情重義,為了心中摯愛能不管不顧的男子,才是值得她去愛的,若是元月死了秦風卻若無其事,或許自己反倒會心中震驚而害怕的吧。
??木雪走到秦風身後,靜靜的站立了良久,默默注視著這個身影,聆聽著如泣如訴的琴聲,宛如雕塑般一動不動。木雪的心中此時當真是百感交集,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情敵死了,自己應該開心才是,可木雪的心裏,卻沒有半分開心的感覺,卻有著深深的負罪感,她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這位英武爽朗的女中豪傑。
??終於又是一曲終了,木雪才款款走到墓碑前,盈盈下拜,略帶哭聲的說道:“姐姐,妹妹來看你了,才幾日不見,你怎麽就走了,妹妹還沒來得及感謝你呢。”木雪說著便連連下拜,聲音越來越悲切,直起身時,已然淚眼婆娑。
??看著這個漢人裝束的女子的背影,秦風一時有些恍惚,墳塚裏的,是自己心中的妻子,而眼前之人,卻也是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妻啊!看著穿著舉止和說話方式都完全變了的木雪,秦風略有些疑惑的問道:“是木雪公主?你怎麽這身穿著?”
??木雪直起身子道:“我是漢人的未婚妻子,自然要隨漢人女子的裝束,學漢人的禮數,以後才能做好漢人的妻子。”秦風聞聽這話,卻有些心中刺痛,木雪在元月墳前說這樣的話,讓他有些不悅,卻也隻能輕聲說道:“多謝木雪公主來看望小妹,小妹是因我而死,我要在這裏為她守靈百日,還請木雪公主先回去吧。”
??木雪卻並未在意秦風說的話,而是繼續麵向墓碑哽咽著說道:“姐姐,其實我才是羨慕你啊,在你麵前,我的未婚夫婿連對我的稱呼都變了,我知道他一直也是深愛著你的,可我不怪他,我會如答應姐姐的一般,用一生好好愛他,不管他做了什麽,我都會原諒他。也謝謝姐姐的教誨,真的謝謝!”說完再次下拜,卻更加悲傷的淚如雨下。
??秦風聽完,大概也聽懂了木雪話裏的意思,原來元月在來此之前,已經找到木雪,像當初自己對她所說的一樣,也讓木雪不管自己是什麽身份也不管自己做了什麽都要原諒自己,秦風不由得自言自語的喃喃說道:“小妹,原來你早就打定主意要離開了,原來你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你為什麽這麽傻呢?你能勸別人原諒我,為什麽你自己不能好好的活下去呢?”
??秦風說著,兩行清淚已經順著眼角滾落而下。木雪拜完,來到秦風身邊跪下道:“姐姐也是因我而死,我的未婚夫要守靈,我這個做未婚妻的自然也該陪著。”秦風沒有再說話,他實在不忍心再傷害這個單純而執著的女孩。
??秦風隻能低頭再度撫琴,隻是這次,卻換成了高山流水的曲子,一樣的曲子,如今卻帶了莫大的悲涼,透出濃濃的憂傷和無奈。而木雪,也取出了一直抱著的包袱,裏麵裝的,居然是元月的先夫親手斫製的那把古琴。
??木雪按照所學,也跟著秦風一起彈奏起來,彈了三疊才緩緩收了尾。餘音嫋嫋中,木雪的聲音也再度響起:“秦大哥,我最後一次見到元月姐姐的時候,她將這把古琴贈送給我,也讓我帶些話給你。”
??秦風猛然聽得木雪這麽說,不由得一愣,疑惑的說道:“小妹要和我說什麽?”木雪微微搖搖頭道:“當時我也不知道姐姐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還一直疑惑她到底要說什麽,直到現在我才大概明白了。”
??秦風沒有說話,靜靜的看著木雪的那把琴,等著木雪的下文,那把琴他自然是知道的,元月也和他說過琴的來曆,他很是疑惑,元月為什麽把這把琴也送了木雪公主?
??木雪微微歎息一聲,悠悠說道:“姐姐那天忽然來找我,我著實有些驚訝,還以為她要教訓我,可沒想到,她卻把這把琴送給我,還教了我很多東西,也告訴了我許多道理,最後,她拉著我的手說,以後,有我陪在秦大哥身邊,她就放心了,隻是有些話要我記住,在秦大哥走不出心魔困境的時候,就把這些話告訴你。”
??秦風點點頭,元月還真是自己的知己,連自己此時的反應都想到了。連自己會被心魔所擾都料到了,可你為什麽就不能等一等?還是讓你麵對這一切的痛苦,真的大過了一切?
??木雪看看秦風,繼續說道:“姐姐說,子期與伯牙互為知音。伯牙為子期的死斷琴絕響,一生鬱鬱寡歡卻不知子期並不希望看到自己死後伯牙為自己絕弦,他應該更希望伯牙能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一直開心的彈奏兩人都喜歡的琴曲。所以,你也必須做你該作的事,完成你想完成的目標,隻有如此,姐姐才會為你高興,否則,姐姐不管在哪裏,都是會內疚不安的,姐姐最後還送給秦大哥一句話:君問孤月可有恨, 我化清風亦無悔!”
??秦風默默的聽著,清淚卻變成了熱淚滾滾而下,原來元月是支持自己所做的事的,原來她是怕會成為自己完成目標的障礙,原來,她是要用一死來告訴自己,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會一直陪著自己,漸漸的,秦風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澈而堅定起來。
??等到木雪完全說完,秦風麵上已經帶了微笑,麵向墓碑說道:“小妹,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說罷,秦風起身拔劍在元月的墳塋旁挖了一個深坑,將古琴印月裝入琴囊放入坑中埋好,再次起身深情的看了看元月的墓碑,轉頭對木雪說道:“木雪,就讓小妹好好休息吧,我們該走了。”
??秦風說完,轉身步履堅定的往前走去,心中,也恢複了磐石般的堅毅。木雪也緩緩起身,麵向墓碑再次深深的鞠了一躬,輕輕說了聲:“謝謝姐姐的成全!我一定會讓秦大哥開心快樂的。”木雪說罷,也重新將琴裝入琴囊,轉身隨著秦風的腳步,離開了這片胡楊林。
??胡楊林中的孤墳,在一片絢爛飄飛的黃葉中,顯得那樣安寧,卻又有著些許莫名的悲壯。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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