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章 燕冀州的流民
十一月十八日，陰。
??浩浩蕩蕩一行車馬走了十數日，來到燕冀州的南皮郡。
??這是禮笑言第二次到南皮，依稀記得上次他在這裏小試身手，與小尖山馬匪大戰了一番，最終殲滅了石天豹。
??他還記得那時流民遍地，為此他還特地為地方向朝廷請旨賑災，為流離失所的災民求得容身之所。
??賑災這種事其實並不需要從京城調糧，中原大地自古以來就有常平倉這樣專門為災情準備的神器。
??設立常平倉的曆史可以追溯上千年，最初的本心就是為了調劑災荒與豐收的糧價。對老百姓來說，糧價是一個異常敏感的問題。在任何朝代，糧食永遠是必需品中的第一位，沒有吃的，老百姓就活不下去。
??可老百姓的財力是有限的，遇到災年，糧價暴漲，能買得起糧食的人那都是貴族階層。所以老百姓非常害怕災荒到來，一旦地裏的收成不好，傾家蕩產賣兒賣女就會很普遍。
??而中原大地數千年的曆史裏，災荒的年份比例並不低，一旦災荒出現，遍地都是破產農民。少量農民破了產，往往就會會被大地主吸收成為人身依附關係的佃戶。可大量農民破產，那就會造成大麵積的流民出現，一旦賑災不利，就會出現半年前那種民變。
??災荒固然不好，可豐收對老百姓也未必有利。如今朝廷的賦稅早就從實物轉為白銀，這對窮苦老百姓來說，意味著還要受到糧商的另一層盤剝。越是豐收，糧價就越低，老百姓被盤剝的越厲害，最後還是傾家蕩產。
??所以無論災荒豐收，老百姓都過得很苦。但凡一個王朝最後崩盤，都是因為大多數老百姓都破了產，欠債迫使他們鋌而走險走上反抗朝廷的不歸路。
??當然，千百年來朝廷裏也是有人研究過這種兩三百年就來一次的朝代更迭問題，最後都認為必須為老百姓減輕負擔，為此這些忠心耿耿的大學者研究出了很多方法，其中最有效的手段便是常平倉。
??常平倉顧名思義就是朝廷來調劑糧價的糧倉。
??一般來說，到了豐收年，朝廷會指定一個價格去收購老百姓手裏的餘糧，這可以算是市場指導價，防止黑心糧商打壓糧價。而到了災荒年，糧價暴漲時，朝廷就會將常平倉打開，以一個指定的價格將糧食賣給糧食不足的老百姓，讓他們能夠勉強度過這個災年。
??老百姓能活下去，而朝廷也可以通過低買高賣的辦法，保證常平倉的穩固存在，而無需另外撥款。
??常平倉對糧價的動態控製，可以說是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可問題是，但凡是人設定的製度，總會有漏洞。那些富商地主總會用各種手段去幹擾常平倉起作用，甚至還會阻止地方設立常平倉。
??此外，一旦遇到連續數年的災荒，常平倉也會很快空倉，那樣的話就必須從其他州郡調濟糧食。然而這種事情操作起來就非常麻煩，任何一位巡撫太守都不會願意將自己轄區的糧食白白送給其他地方使用——一般來說調走的糧食再想要弄回來，是非常的困難。
??太昊王朝剛剛建立時，當時的朝廷在全國各地每州每郡都設立了常平倉，後來甚至連縣裏也設了常平倉。
??然而，幾十年過去後，卻出現各地的常平倉全都空了的情況。皇帝震怒，讓都察院進行深入調查，並要求對貪腐人員進行嚴厲的處罰。
??可沒想到最後都察院的調查結果卻是，這並非貪腐問題，而是常平倉本身存在的漏洞。
??比如說，常平倉會在豐年收糧，但是地方往往會因為經費不足，而錯過最好的收糧時機，農民為了及時交納地頭稅人頭稅，不得不將手裏的糧食以低價賣給糧商。再等常平倉開始收糧時，農民手裏卻沒有多餘的糧食可賣。
??而到了災年，常平倉倒也會即時開啟，然而卻又大量地痞青皮冒充災民排隊將常平倉的低價糧收走，甚至是強行買賣，轉手便賣到那些奸商。這就導致真正需要低價糧的農民無法從常平倉買糧，而被迫去大糧商的店裏去買高價糧，最後還是無奈破產。
??這樣的調查報告最後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些官員認為常平倉本身就是錯誤的存在，應該取締。所以到了太昊王朝的中期，朝廷不再強令地方一定要設立常平倉，但也不反對。同時，朝廷要求將還保留的常平倉的管轄權收回戶部，不再由地方官員插手，以此希望能夠杜絕腐敗。
??燕冀州各郡都還保留了常平倉，但開啟常平倉的權力並不在燕冀州，沒有戶部官員下來，誰都不敢揭開倉庫大門的封條。
??所以年初燕冀州出現流民的時候，燕冀巡撫就應該給內閣上奏請求戶部派人下到地方開啟常平倉。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戶部會很快派人下來核查並對災情嚴重的郡縣予以開啟常平倉。
??可是，禮笑言知道，四月份的時候並沒有戶部的官員來燕冀，而流民越來越多，最終釀成大禍。
??那時他以為這其中多半是因為戶部與地方之間相互扯皮造成的。常平倉的管轄權落入了戶部，那麽常平倉裏的糧食就不屬於地方，而是戶部所有——換句話說常平倉等同國庫。戶部的財政吃緊本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戶部的人能盡量不開啟常平倉就絕不開啟。
??所以當時禮笑言認為燕冀民變這口黑鍋理論上應該由戶部尚書舟道東負責。
??當然這隻是他的個人看法，朝廷裏的關係錯綜複雜，因此他也沒有將這個觀點寫進他給朝廷的奏折裏。畢竟他隻是一個小小的七品禦史，要捕風捉影的去彈劾戶部尚書，如果換做這個時代的人可能也就這麽做了，但禮笑言不會。
??“凡事總要講證據，沒有證據就是誣陷，誣陷本身也是罪。”
??之後禮笑言北上淞滄，更隨著戰事逐步吃緊，他早就將燕冀流民的問題拋諸腦後。
??可現在不同了。
??這次禮笑言是被皇帝秘密召回京城，初時在燕冀州北部，那裏的情況還好一些。可到了南皮這裏，流民遍地的情況根本沒有得到改變。
??這讓禮笑言很生氣。
??這不就是官府的“不作為”嗎？
??進城前，他看到城外到處都是流民搭建的簡易居所，很多連頂棚都沒，一旦遇到風吹雨淋，那就徹底玩完。
??到了南皮城內，裏麵的情況也不比外麵好多少，街頭巷尾到處是衣不蔽體的乞丐。甚至連太守的府衙門口也都被乞丐給堵住了路。
??禮笑言很想去質問這位南皮太守，到底是怎麽治理他的地方的。作為禦史，他有這個權力，也有這個義務。而且這種事情不上報，一旦被人知道，也是失職之罪。
??按照禦馬監的要求，他在這趟回京之旅中，不得和外人接觸，所以他連見南皮太守的機會也沒有。
??禮笑言也很無奈，隻能悄悄囑咐虎頭他們去替自己打探情況。可這種並非第一手的消息，在他眼裏是很難作為證據的。而且禁軍是不能幹涉地方事務的，要是被人知道了，非常麻煩。
??對於皇帝的這種保密安排，禮笑言雖然不滿，可畢竟淩治平也有過合理的解釋：如今淞滄名義上還是在他這位“錦川兵備道”的手裏管著，淞滄總督都沒有定下來，兵備道又走了，要是這個時候肅直人再起亂子就麻煩了。所以禮笑言的行蹤必須保密，不能讓肅直人知道。
??不過禮笑言卻不認為這是皇帝的真實想法。
??在他看來，皇帝怕是又要和自己密談一番。除了淞滄總督的人選需要禮笑言提供意見外，可能還有別的方麵的事情。
??禮笑言認為自己可能不會再回到淞滄去了，畢竟兀顏汗達赫已經死了，太昊在淞滄又拿回了優勢的局麵。
??之前和皇帝的密談就已經看出皇帝對朝廷那些士大夫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想要的快速解決辦法——就像禮笑言這種。所以當初才會一聽說禮笑言在高亙打了勝仗，就迫不及待地要將禮笑言送到淞滄去。
??這無疑是皇帝在冒險，是非成敗全看禮笑言的運氣了。
??最後禮笑言不負所望，終於在錦川逆轉了形勢。達赫一死，皇帝非常高興，多次頒發嘉獎的聖旨給他。
??可現在僅過去是三個月，皇帝就將他秘密調回京城，一定別有用意。
??而這一路看到的流民，讓禮笑言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開始懷疑皇帝讓他隨囚車上京，就是要他親眼觀察流民的問題。
??否則，為什麽不讓他走海路，再由秦河入京，那樣走的話時間至少要縮短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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