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生得一知己，幸哉
此時，已近申時，太陽正在往西邊落下去，那溫暖的光從窗外照進來，鋪滿了整張桌子，把深紫色的桌麵照的絢麗光亮。李東白朝大街上看去，人並不多，忙碌著的還是那些張燈結彩的底下人，他們的老板都在指手畫腳的指點張羅著。
??小溜子仍是滿臉堆笑的跑過來，他走路的步子很小，很快，卻很輕。他的烏漆托盤裏放著一把白瓷描金茶壺，還有兩個做工極其精致的鑲著金絲邊的白瓷茶杯。他拿起茶壺，一拉一放，再一拉一放，給兩個茶杯裏倒了茶，這倒茶的動作叫鳳點頭。他把冒著熱氣的兩杯茶放到兩個人麵前，把茶壺放一邊，然後說：“魏公子，我家老板娘講了，天色不早，不如喝喝茶再吃一點點心，讓你朋友李公子也品嚐品嚐廣州的特色小吃，所以，請您示意。老板娘還說，魏公子這裏的開銷她請了。”
??魏子傑一聽，十分高興，說：“好，老板娘宋姐今天給我麵子，你去回稟，我記在心裏了。至於點心，就艇仔粥和腸粉，再加蘿卜牛雜吧。”
??小溜子答應一聲，下去了。
??魏子傑雙手端起茶杯，說：“請東白兄喝茶。”
??李東白雙手端杯，兩人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各自淺淺的抿了一口。這茶熱氣騰騰，微微的香，清新爽口，茶味很濃。李東白情不自禁的讚了一聲：“真是好茶。”
??魏子傑說：“小弟雖然年紀尚輕，閱曆甚少，但講到茶，卻也略知一二。這是產自武夷山的金駿眉，據茶農講，像這種葉芽，需幾萬個方得一斤，所以取這個名字，貴而俏麗的意思。”
??李東白打開壺蓋，朝壺裏細細一看，隻見裏麵的茶葉，外形細小緊密，伴有金黃色的茶絨茶毫，茶色金黃，入口幹爽，也不禁讚了一聲：“真是茶中珍品。”
??喝茶的時候，李東白有意無意的把話題引到當今的朝廷，說了一句：“你父親和舅舅都是朝中大臣，真可謂有權有勢，春風得意了。如此顯赫的門庭，高貴的身份，與愚兄這等平頭百姓凡夫俗子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好像在這南漢的京城裏，真是絕無僅有的事，傳出去你就不怕被人笑話，被你父母責怪，說你缺少家教，忘卻了人世間還有尊卑二字。”
??魏子傑聽後，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說：“東白兄此言差矣。我雖出身官宦人家，但讀的是孔孟之書，禮義之道。我父親經常叮囑：不準以權勢壓人，不準傲慢無禮，不準以父親為當朝大臣自居，招搖過市，不準。。。。。。”
??“好了，好了，你看看，我隻是隨便說說，你卻當真，還不知道要說出多少個不準來呢。”
??魏子傑認真的說：“我這不是在背書，是真的。有一次，我陪表姐到天記綢緞莊去買衣服料子，我們挑了幾塊，到櫃台上結賬的時候，我隨口說了一句，我們是尚書府的，價格要公道啊。那老板一聽，居然不收我們錢了，說什麽都不收。回到家裏，表姐告訴了我舅舅，舅舅又告訴了我父親，結果，我被父親狠狠責罰了一頓，還幸虧我母親出麵調停，要不然，真的慘了。父親給我扣了三頂帽子：欺壓百姓，見利忘義，賣弄權勢。還叫我立即到綢緞莊，把錢都付了。老板還是不肯收，當時我差點要跪下來求他收了呢。”
??這一番話，聽得李東白忍俊不禁，笑起來，問：“那麽，今天這茶和點心的賬，老板娘說她請，你還付賬嗎？”
??“付，當然得付。她的麵子我心領了，錢自然要照付，雖然你不會去告訴我父親，可我可不敢忘記父親的教誨。”
??李東白望著魏子傑，小夥子長得挺帥，一張國字臉，五官端正，皮膚白皙。大概是管家公子缺少曆練，所以，言行舉止還帶有幾分稚氣。剛才這一番話，無意間讓他知道魏甫庭和周正祥這兩位朝中大臣的品行和為人。
??兩人正隨便聊著，小溜子敲敲門又進來了。這一次，他托了一個大盤子，裏麵放了兩個青花瓷碗，分別放在兩人麵前。然後說：“兩位公子想必餓了，老板娘叫我把點心給陸續送上。”他指著那隻碗，說：“這是一碗粥，可不是普通的白米粥，這是廣州人喜歡吃的鮮甜點心之一，碗底有切的很薄的生魚片，用生滾的粥燙熟，粥裏麵加入海蜇、薑絲、叉燒絲，蝦肉、雞蛋絲，然後，在粥上麵撒上少許炸花生、碎油條、蔥花、胡椒粉，再滴上幾滴麻油，就成了。”
??李東白見他一口氣像背書一般，說了這麽多，自然不會掃他的興。自己是地道的廣州人，但從今天開始，卻要變成金陵人。所以，盡管五年前經常吃到這種粥，此刻還得裝作第一次品味的樣子。端起碗聞了一下，說：“好香。”然後，用精致小勺輕輕把粥攪拌了幾下，盛了小半勺，吹的不燙，放到嘴裏，細細品嚐。好久沒有吃到了，今日久別重逢，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嘴上卻是讚不絕口：“嗯，上口稠滑，鮮甜香脆，濃鬱之中又有清香，好點心。”
??魏子傑也吃了一口，連連稱讚。
??小溜子見他們讚賞，十分高興，說：“兩位公子想必還不知道這道點心的來曆吧。他叫艇仔粥，從前，有個老人在荔枝灣擺渡為生。一天，他在江邊看到有人投河自尋短見，老人連忙將其救起，並問其原因。原來這個年輕人是西關闊少，因賭博將家中財產全部輸光，想起平時自己好吃好玩，身無長處，如今落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便想輕生。老人一聽，覺得救人要救到底，還得幫他想個謀生的行當，聽他說平日好吃，倒不如一起做些飲食生意，畢竟自己年紀大了，也不能一直幹撐船的營生啊。於是，年輕人絞盡腦汁，用香脆的小蝦，鮮美的魚片，軟滑的蛋絲，做成這種獨特的粥，用小船在珠江邊賣。卻不料，大家都喜歡，一傳十，十傳百，生意越做越火，老人還給它取了個名，叫艇仔粥，就這麽傳下來了。”
??李東白和魏子傑聽後，都哈哈大笑起來。李東白說：“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店小二，真是老板娘的好幫手。”
??小溜子連忙笑著說：“謝謝公子讚賞，小的也隻是聽祖輩們這麽講，照搬而已。”
??魏子傑隨手摸出一些碎銀，放在盤子裏，說：“好，我朋友不僅吃到特色點心，還聽到其中的故事，本公子有賞。”
??小溜子連忙說了一連串的謝字，然後，端起空盤子，說：“如此，兩位公子慢用，小的暫且告退。”說著，一躬身，一步步退出房去。
??喝喝茶，吃吃點心，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西落，畢竟還是正月，夜也來的早些，暮色漸漸濃起來，而街麵上的燈，也一盞一盞點亮了。刹時間，青廊街變得燦爛而輝煌。李東白把一隻胳膊擱在窗欞上，看得讚歎不已：“五彩繽紛，柔光嫵媚，恍如瑤池仙女會，一路燈花灑人間。”
??魏子傑的目光也被各式各樣的燈吸引了過去，此情此景，不免有些激動，說：“東白兄觀燈吟詩，小弟獻醜，也附上兩句：無奈燈花不知人，如此快活如此豔。”
??李東白聽後，為之一愣：這詩句中明顯含有抱怨之意，難道他心中也藏著對當今朝政的不滿？是啊，這麽多天的路途之中，看到的是鄉野村民青黃不接，忍饑挨餓的苦難，聽到的是官差催繳稅賦的吼叫和百姓苦苦的哀求。浮華的背後，豔麗的燈下，是什麽？想到這裏，不禁問道：“子傑詩句中的‘人’，不知是指自己還是他人？竟有這麽多的無奈與不快嗎？”
??魏子傑一愣，連忙笑了一下，將剛才不知不覺顯露出來的神情掩飾過去，說：“哈，也沒什麽，隻是看到這麽繁華豔麗的景象，一時感慨而已。”
??夜，終於來了。
??也許，一年之中隻有今天這個晚上才是最激動人心的。大年三十，隻是關起門來吃一頓年夜飯而已，而正月元宵燈會，把老老少少都吸引出來了，哪怕是足不出戶的閨房小姐，也會被父母允許，去大街上觀燈。
??青廊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街道中央的龍鳳燈，在炫目的燭光中，緩緩的轉動，它的奇特之處是隨著燈的轉動，燈上麵的龍似乎是在騰飛，而雲霧繚繞中，一隻彩鳳佇立在隱約可見的山頂上，正昂著它的頭，向騰飛的巨龍發出一聲聲的鳴叫。此燈做工真的極其精巧，人們甚至可以感覺到龍騰飛時的呼呼風聲，以及鳳冠上七彩羽毛的飄拂。
??龍鳳燈掛的高，整條街上的人都能看到，而駐足停留在那裏的人也最多。燈光下，每個人都很高興，他們的臉上，笑得都很開心。
??魏子傑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麽，雙手一拍，驚喜地輕叫一聲：“哈，居然歆姐也出來了！”他連忙走到李東白身邊，指向龍鳳燈下麵，興奮地說：“看，燈底下，那個穿杏黃顏色棉襖，下麵穿粉色長裙的姑娘。燈的右邊，右邊，看到沒？”
??李東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因為距離不遠，服飾鮮豔，所以，盡管人多，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點點頭，說：“這是你姐嗎？”
??“是表姐，舅舅周正祥的女兒，叫周冷歆。她不僅長得美，而且是南漢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件件精通，吟詩作對，無人能及。她是我舅舅的心頭肉，前不久，宮裏的總管太監趙忠祿對我舅舅說：皇上看中你女兒了，要納為妃子，你還是選個日子，把她送進宮吧。我舅舅明知這個趙太監是皇帝身邊最寵信的人，弄不好這個主意就是他出的，但還是回絕了，當場就瞎說了一句：如果是趙公公的主意，請趕快打消。如果是皇上的意思，煩請公公稟明，我家女兒已許配人家，不能進宮了。”
??看來，魏子傑真把李東白看成是一見如故的好朋友，把中書大人家的這種事也毫不隱瞞的講了出來。李東白心裏想：真是個心直口快之人，中書大人搪塞皇上這種事，豈能隨便對人說的。於是，笑著說：“看來，你的表姐在你心中分量不輕。”
??“當然啦，她是我姐，從小一起長大，事事我都聽她的。我佩服她，不僅是因為她有才，而且有主見。我舅舅碰到難事，也要和她一起商量呢。有一次，總管太監不知聽了何方妖言，說珠母海海底有一顆千年珍珠，如能佩戴在身上，就如神器護體，百毒不侵，能夠長生不老。皇帝派了欽差到珠母海，讓珠奴下海撈取這顆神珠。可是，珠母海海底就如魔窟一般，水性最好的人潛下去，拉上來的都是一具屍體。我舅舅憂心忡忡，這樣下去，一批批珠奴死於非命，如何是好？我表姐給舅舅出了個主意，哈，這主意還真靈，我舅舅上朝時送上一本奏折，皇帝老兒還真撤回了欽差，打消了得到神珠的念想。”魏子傑滔滔不絕的說著，正想問“你可知道我表姐想出了一個什麽主意”的時候，隻見李東白一抬手，示意他停止說話，神情也變得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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