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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不能宣諸於口之情

  “主人常年不在,鶯歌一人足矣。”嬌美的丫鬟抿著唇微笑,言談間分外客氣。


  ??君娉婷留意到她腕邊的玉鐲,還有她身上穿著的如意雲紋湖綢羅裙,這些可不是尋常丫鬟能穿上的,不由問道:“想必鶯歌姑娘很得屠兄的喜愛,怎麽不隨屠兄到王都之中的宅子裏去呢?”


  ??“這裏總要留人照顧,主人不在的時候,鶯歌代為看顧。”


  ??“原來如此,鶯歌姑娘如此柔弱之身,這桑柘莊又不甚平靜,留你一個人在此,總叫人覺得不放心啊!”君娉婷注意到鶯歌談及屠千方時異樣的神采,故意說道,“屠兄如此憐香惜玉之人,怎麽舍得留鶯歌姑娘一個弱女子在此呢?”


  ??李暮山神色一動,也道:“是啊!屠兄此事做得確實不妥,難免叫人擔憂鶯歌姑娘的安危。”


  ??“主人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一聽到別人說屠千方不好,鶯歌就急了,忙道,“主人也會時時派人來看我的。”


  ??時時派人看望?


  ??君娉婷聽著這句無力的辯解,心中疑慮得到了確認,這位鶯歌姑娘隻怕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一個弱女子就住在放滿棺槨的老宅隔壁,屠千方明知此地危險,還能留她一人看顧,她一個小姑娘,還真的鎮住了整個宅邸。


  ??若說她沒點本事,都叫人不能相信了。


  ??君娉婷正欲繼續激她說出更多,便聽得走廊傳來關南的慘嚎,慌亂無章的腳步在走廊踏過的聲音傳入每一個人耳中,被木質結構的房屋傳得更遠,原本經過了昨晚的事眾人都有些風聲鶴唳,此時不禁變了臉色,朝門口望去。


  ??關南一把推開房門,一臉驚恐,上氣不接下氣道:“我……看到了……”


  ??“什麽?”鶯歌忍不住追問,仿佛比這些昨晚經曆過可怕事件的人還要焦急擔憂。


  ??“看到了桑新立……”關南咽下一口唾沫。


  ??“這……不可能!他已經死了!”鶯歌臉色大變,“他的畫像已經被燒了,不可能再出現!他怎麽還能陰魂不散地徘徊在這裏?”


  ??關南接著蹦出三字:“……的畫像。”關南說出沒說完的這句話,看向鶯歌的表情有些古怪。


  ??其他人也都坐不住,紛紛站了起來。


  ??“你說話不要大喘氣行不行?嚇死個人!”李暮山抱怨道。


  ??“你真的見到了桑新立的畫像?”君娉婷瞥了鶯歌一眼,問關南道,“桑新立的畫像不是放在祠堂嗎?你去方便,怎麽轉悠到祠堂去了?”


  ??關南一臉的驚魂未定,冷汗漣漣道:“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是朝著恭房的方向走,之前走一段路就到了,但是今天那條路就像是往前延長了一樣,我走了好久才到,我從恭房出來之後,還是從原來的路回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繞到了陌生的地方。”


  ??直到現在見到了師兄,他後怕得不行,聲音發顫道:“我繞來繞去就是死活走不出去,終於,我走到了一間屋子,上麵焚著香,屋子的上麵停著許多烏鴉,一直死死盯著我,我有些害怕,可是根本沒有別的路給我走,我就嚐試著靠了過去,然而……”他倒吸一口涼氣,仿佛當時遇到了無比可怕的東西,“我在黑黢黢的屋子裏看到了一幅畫像,那畫像裏麵的人眼中滲著血,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盯著我,我好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裏,連腿都邁不動。”


  ??關南顫抖著,一回想起那時的景象就忍不住發抖。


  ??“然後呢?”君娉婷問道,“你怎麽逃出來的?”


  ??“是烏鴉!”關南一下子癱倒在凳子上,“我忽然間聽見烏鴉的叫聲,那種奇怪的氛圍一下子被打破,我那時候像是入了魔一樣,不受控製地盯著那幅畫像,烏鴉的叫聲讓我清醒了過來,我拚命地跑拚命地跑,終於看到了熟悉的走廊,看到了你們!”


  ??說完這些,關南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趴倒在桌子上。


  ??李暮山將手放在他的額頭,眉頭緊皺:“他在發熱。”又摸了摸他的手,“手冷得像冰一樣。”


  ??“我……我去請大夫。”鶯歌掩飾著自己的憂愁,忙不迭要往外走。


  ??“鶯歌姑娘稍等。”君娉婷攔住她,“姑娘方才說桑新立的畫像已經被燒掉,是怎麽回事?”


  ??鶯歌不禁懊惱自己的失言,但既然被他們聽見,就必然要給個交代,她咬咬下唇,終於出口道:“還是桑新立的冤魂,在桑柘莊之中徘徊不休,很多人都說看到了他,心中愈發恐懼,於是燒掉了那幅畫像。”


  ??“莊中之人不是希望桑新立複活嗎?後來,莊中的生意不是好轉許多?為什麽又要燒掉他的畫像?”


  ??“確實,莊中人最開始希望他還能活著,日日假裝他還在一般生活。”鶯歌低下頭,“後來莊中的生意好了許多,每個人都在祈禱上蒼,認為一定是蒼天庇佑,是桑新立在天之靈顯了靈,可沒有人想到會在夜間真的撞見他的身影。”


  ??“期盼他能複活,帶給桑柘莊轉機,可是當真的看見他,卻又惶惶不可終日,甚至燒掉了他唯一的畫像。”君娉婷心中唏噓,葉公好龍並不少見,可人心多變到這般地步,真叫人有些心冷。


  ??“就是君姑娘說的這個理,莊中人從那以後,再也不敢提起桑新立的名字,生怕真的會撞見他的魂靈。”


  ??“桑新立是要複仇?”君娉婷問。


  ??“就婢子聽聞,所有疑似撞見桑新立冤魂之人,回去後都害了一場大病,但是,並不危及性命。”鶯歌說道,“真正讓莊中人聞之色變的是桑家老宅傳出的消息,說桑新立並非天災而亡,而且被……大老爺害死的,人們便都說,他們祈禱上蒼喚回來的是一個複仇的惡鬼,那不是桑新立。他們都很後悔,不該期盼讓桑新立複活。”


  ??“自此,桑新立這三個字便成為了桑柘莊之中的禁忌,誰也不敢提起。”


  ??“那麽,真的有人確認夜間看到的便是桑新立的魂靈麽?”君娉婷覺得心頭被一座大山壓著,沉重得透不過氣。


  ??“這……不曾。”鶯歌想了想,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畢竟在夜間人的視力本就不甚明晰,何況那還是個隱隱綽綽的影子,誰敢篤定說那一定是桑新立?大多是一個人恐懼於桑新立,於是所有心懷愧疚之人都不安起來。


  ??恐懼會像病毒一般傳播,無形無蹤攥緊人的心髒,操控人的思維。


  ??“君姑娘,婢子先去為關南公子請大夫,還需將此事告知給主人,便先告辭了。”鶯歌行了個禮,便款款而去。


  ??離開了眾人的注視,鶯歌的身姿變得如同飛鶴一般,輕盈而又飄逸,轉瞬間便離開了院子,到了一處假山山石之上。


  ??這裏是桑柘莊之中最高的地方,可以俯視整座桑柘莊,莊中現在的主人負手而立,身姿如鬆。


  ??“主人,桑新立的畫像又出現了。”


  ??“他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們。”屠千方遙望遠方,長長歎息一聲。


  ??“我們……便不能改變這一切麽?”鶯歌抬起頭,眼中堅毅又執著,“主人何必忌憚於長柳公子,他不過一人而已,又能做到什麽?”


  ??“他隻需要一人,便足以抵得千萬人。”


  ??“他竟然如此可怕?”鶯歌駭然,難以想象從主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


  ??自她遇到主人起,主人便是她見過的最強的人,從沒有人能夠抵擋主人的攻擊,更沒有人能夠逃出主人的謀算。


  ??主人總是溫和開朗的模樣,像是嚴厲又包容著你的長輩,又像是可以陪你嬉戲玩耍的大哥哥。


  ??但是每當出任務的時候,主人就像是天地間最完美的殺人者,謀劃算計天衣無縫,從沒有一個目標,能夠從主人的劍下逃生。


  ??然而現在,主人卻因為一個人而無能為力。


  ??這個人該可怕到怎樣的地步?

  ??鶯歌自心底開始感到恐怖。


  ??“害怕了嗎?鶯歌。”


  ??“隻要有主人在,鶯歌永遠不會害怕。”


  ??說不恐懼絕對是假的,可是隻要看見主人的背影,就能讓她重拾勇氣。


  ??哪怕主人讓她刺殺那位長柳公子,她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鶯歌,你又在逞強了,明明已經怕得發抖了。”屠千方輕輕撫著她的臉頰,眼中帶著一絲溫柔,善於偽裝之人偶爾流露的柔情,足以撼動任何人的心靈。


  ??“如果害怕的話,你便離開吧。”


  ??“主人?”鶯歌沉醉於他少見的溫柔之中,卻突然被這句話打破了她所有的奢望。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鶯歌,其實你從一開始就不該跟著我的。”屠千方的聲音在山鬆之間帶著絲絲涼意,“我從前與你說過,跟著我,你會後悔。即便你現在沒有後悔,終有一日,你也會恨我的。”


  ??“我不會!”鶯歌大聲說,“成為主人的刀主人的劍,成為天羅的一員,是我自己選擇,我不會後悔!”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林間回蕩,卻讓屠千方眼中的神情變得更加複雜。


  ??“鶯歌,我不是一個好人,更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


  ??“主人是什麽樣子,鶯歌便追隨怎樣的人,對鶯歌而言,一切都是那麽的簡單。”


  ??聽到鶯歌的回答,屠千方微微怔住,他想到什麽,久久不言。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道:“鶯歌,如果有一個人,他挽救你的性命,指引你的方向,你們曾有過共同的誌向與理想,他卻鑄下了大錯,再難回頭,你會怎麽做?”


  ??“對鶯歌而言,主人便是這樣的人。”鶯歌癡癡凝望著他,笑容如荻花般柔豔,“若有朝一日,主人與世人背道而馳,鶯歌必會追隨主人的身後。永墮黃泉,絕不背棄。”


  ??屠千方此時背對著鶯歌,聽完她這番話,什麽也沒有說。


  ??什麽都說不出口。


  ??她現在能夠這樣篤定地開口,隻是因為不曾知曉最為殘酷的真相。


  ??他的手因為她的這番話而顫抖,隱藏在大袖之中,沒有人看到。


  ??所有不能宣諸於口的感情,都如同這股山風,溫柔而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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