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巳節宴飲斗詩
孫禮之並不急著回營,而是跟著張家父子回到車隊,三人上了同一輛馬車。
此時張奎已經緩了過來,崩裂的虎口也被僕人包紮好了,只是王家麻煩沒找成,反而自己人前落敗,心裡甚是不快。
剛一上車就抱怨了起來,「父親,孩兒從未吃過如此大虧,實在是心有不甘,我們可不能就這麼放過王家!」
「哎,也是為父失算了,沒想到那王家大郎竟武藝如此了得,我也是著實咽不下這口氣,只是急切間難覓良謀,」說著轉頭看向孫禮之,「不知禮之可有良謀助我父子?」
只見孫禮之嘿嘿一笑,「將軍莫急,好戲才剛開始,後面定要讓那王家父子難堪。」
略一思索,接著道:「安節度最是崇尚魏晉風骨,好詩文,昔年王羲之蘭亭宴飲留美名,今日上巳自也少不得效仿一二。況那王都使雖是武將,卻亦是琅琊王氏之後,如若胸中毫無點墨,一詩難出,那就不只是自己丟人,連祖宗的臉面也一併丟了,豈不痛快。」說完笑而不語,看向張家父子。
「先生妙計!」張奎興奮得忙豎起拇指,只是一時忘了虎口之傷,旋即呲牙咧嘴起來。
「禮之不愧是姐夫智囊之首,果然善謀,今日如若替我父子出了這口惡氣,來日定少不得一番報答。」張霸先也是眼前一亮,遂承諾許願起來。
「將軍無須多禮,你我雖分屬文武,卻皆是安節度心腹,彼此理當照應,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孫禮之想到安節度夫人張氏這層關係,露出幾分謙虛討好之意。
「那就有勞禮之了,來日我定向姐夫替你多多美言就是了。」說著二人會心一笑。
官府營地內各家的帳篷早就備好,按照品級圍繞在安節度大帳兩側。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眾人入得營來,先是安排家裡的男僕女婢們布置一應所帶之物,待蘭湯沐浴,去除身上污濁之氣后,換上華服,文武各官攜家眷紛紛趕往大帳前。
此時,大帳之前早已備好香案,各色供品陳列其上,一年高長者立於案前,是為今日祭祀主持。
其下一位老者立於眾人之前,年約五十有餘,一身袍服用料頗為考究,面色端莊,略顯上位者威嚴,此人正是平盧節度使安師儒。
待吉時一到,兩廂鼓樂齊鳴,那長者高聲唱和,眾人依禮而行。
不多時,只聽長者言道:「請安節度誦祭文。」
於是,安師儒上前一步,接過僕人呈上的祭文,略一清嗓,甚是莊重,誦讀起來。
「維己亥上巳佳節,吾等平盧子弟,華衣夏禮,致祭於地皇伏羲媧皇女媧之前曰:
於維聖神,挺生邃古;
開物成務,繼天立極。
功參二儀,出震承乾,
澤被生民,勛垂奕世。
簡編明備,累朝之治法相傳;
弓劍留藏,千載之英靈如在。
澤被生民,仁周寰宇;
壽國壽人,允懷錫類推恩之盛。
茲以慈寧萬壽,懋舉鴻儀;
敬晉徽稱,神人慶洽。
惟神昭鑒,佑我邦家。
嗚呼!
尚饗!」
誦讀完畢,眾人再次向高禖之神鄭重行禮。
直到長者唱和,「禮成。」祭祀儀式才正式結束。
此時已近日中,眾女眷跟隨安師儒夫人張氏去旁廳宴飲,眾文武攜家中子弟隨著安師儒步入大帳正廳。
按照朝廷禮儀,文官居左,武官居右,依次而坐,皆因唐朝崇尚道教,引《老子》:「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之意。
安師儒端坐上位,左手文官首席是淄州刺史,名喚「曹全晸」,今年已高壽六十一歲,仍精神矍鑠,身體硬朗。
其出身官宦世家,祖父曹勖曾任徐州刺史,父親曹珙曾任淮安太守,少年時即以忠孝聞名,素負大略,智勇過人,弓馬嫻熟,於懿宗咸通年間中舉,任河南都尉,后因平賊有功,擢升為淄州刺史。
因之現雖為文官確有武將之風,可謂文武雙全,然其是前任平盧節度使宋威手下的得力幹將,頗為倚重,一度曾官至平盧節度副使。
到了安師儒執掌平盧,屢受排擠,僅為淄州刺史,顧念其朝中還有幾分人脈,不便過於打壓,然亦不受重用,只是資歷最老,素有威望,故居文官之首。
右手武將首席自是王敬武,雖非安節度心腹,然戰功卓著,軍中甚有威望,如遇戰事還要依仗,故頗為拉攏,居於武將之首。
王敬武下首就是張霸先,不時向王敬武之位望來,其覬覦王敬武手中軍權已不是一二日了,沒少在安師儒面前進讒言。
今日本想在入營前當著眾人的面給王敬武一個下馬威,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此刻眼神中除了貪婪又多了幾分恨意。
張霸先對面文官次席就是孫禮之,其與左右同僚正寒暄著,偶有餘光射向張霸先,手指不經意間敲敲桌案,示意「放心,一切都準備好了。」面上泛起只有二人能懂的笑意。
待各文武都依次入席,安師儒說了幾句場面話后,眾人便宴飲起來,或與相熟同僚飲酒敘舊話家常,或與左近同僚攀關係,更有甚者鬥起酒來,場面一時熱鬧非常。
安師儒滿面紅光,笑著接受著下屬們的敬酒,一時多喝了幾杯,興緻頗高,很是享受。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幾分醉意,氣氛漸至頂峰,只見一人起身,正是孫禮之,向著居於上位的安師儒一揖到底,「今日逢此上巳佳節,遙想昔年王羲之曲水流觴之美名,我等也來即興賦詩幾首,傳一段臨河宴飲之佳話,不知安節度意下有何?」
安師儒本就好詩文,此時酒興正濃,一聽孫禮之的提議,連連頷首,「禮之提議甚合我意,我們就以文助興,不知哪位願拔此頭籌?」說著含笑望向諸人。
「屬下不才,願作拙詩一首,僅拋磚引玉爾。」孫禮之忙接過話,抑揚頓挫吟誦起來,全詩合轍押韻,頗為工整,引得滿堂喝彩之聲。
「獻醜,獻醜。」孫禮之表面謙虛著,實則對此詩極為滿意。
唐朝文風鼎盛,好詩文者甚多,借著幾分酒意,又有數人即興賦詩,不乏文采出眾者,滿堂喝彩之聲不絕於耳。
此時,孫禮之看似陶醉於詩文之中,搖頭晃腦品味著,只是不經意間朝左邊角落一人擠了一下眼兒。
那人會意,起身說道:「久聞王都使乃琅琊王氏之後,家學淵源,定然詩才斐然,今日何不作詩一首,我等共賞一番?」
王敬武聞言,眉頭一皺,看了那人一眼,當下心如明鏡,「此人是孫禮之的走狗,向來為其馬首是瞻,看來定是孫禮之與張霸先合謀,欲使我當眾出醜,好報今日營門之仇,果真小人,甚是可惡!」
只是王敬武平日雖偶也行文作詩,然多年軍旅生涯,對詩文一道並不擅長,作詩尚可,佳作難成。
此時珠玉在前,如何作得!?難堪事小,有辱祖宗之名事大。因之踟躕半晌,面色漸紅。
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目光望來,王敬武越發尷尬。
就在此時,一個頗為清亮之聲自王敬武身後響起,透著幾分朝氣,幾分自信,「安節度,諸位叔伯長輩,我父近兩日身體有恙,方才又多喝幾杯,想來此時定頗為不適,詩意何來?」
說話之人正是王師範,稍一停頓,接著道:「承蒙父親閑暇之時,多有教誨,小子學得幾分詩文皮毛,願替家父作詩一首,不知可否?」說著望向安師儒,等待迴音。
王敬武回頭看了兒子一眼,一股欣慰之感湧上心頭,同時亦難掩擔憂之色,「大郎雖好儒,也喜詩文,只是畢竟年歲尚輕,所作詩文如何比得上這些舞文弄墨半生之人?」
王師範微微點頭,示意父親自己心中有數,請放寬心。
此時,傳來安師儒略帶勉勵之聲,「大郎一片孝心,怎能不允,但作無妨,不求出類,工整即可。」
聞聽此言,王敬武轉念想到,「看來安節度不知此中隱情。」
張霸先、孫禮之二人也未出言為難,不是出於善意,只是覺得王師範如此年紀,學文不過十載,能有多高水平?能寫出詩來就不錯了,心下想得全是待其作完詩如何刁難羞辱。
王師範拿起酒杯,邁步而出,望向帳外淄水青山,略一沉吟,彷佛心有所思,詩意上涌,猛然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口中吟誦起來《念奴嬌·赤壁懷古》。
一詞誦畢,滿堂皆靜,鴉雀無聲。
半晌后,安師儒擊掌大呼:「妙,妙,妙!」一語驚醒眾人。
平日與王敬武相熟之人都投來欣慰之色,大部分文官陶醉於詞中意境,頻頻稱讚,尤其是坐在王敬武正對面的曹全晸,看著王師範的雙眼精光四射,絲毫不掩欣賞之意,之前營前戰張奎是勇,現詞驚四座是才,頗有幾分自己當年的風範,越看越是喜愛。
要說最激動的,非王敬武莫屬,看著兒子於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間激昂陳詞,語畢而四座皆驚,頓感老懷大慰,有子如此,夫復何求哉!
王師範只是靜靜的立於廳中,眼望穹頂,眾人都當他還沉醉於詞意之中。
實則不然,靈魂深處的師師,正在虔誠禱告,嘴中碎碎念著:「各位宋朝先輩,哦不,是晚輩,小子,哦不,你們祖宗我今日遇難,借你們未來名作一用,莫要介意,介意也沒啥用。反正你們祖宗我人品還是可靠的,專利還是你們的。我是演員,只是拿來演戲而已,善哉,善哉。」
估計蘇軾聽了這段禱告,鼻子都會氣歪了,大呼:「說好的誠意呢!?」
這時,一聲質疑把王師範帶回了現實,「這首詞雖好,只是這早生華髮,不應是年輕人所說,我懷疑這可能是抄襲之作。」孫禮之攻訐著。
「小子只是有感人生匆匆,借華髮達意而已,何來抄襲之說,諸位此前可有聽聞此詞?」王師範沉著應對著。
孫禮之一時語塞,眾人想了想,也確實未曾聽聞,不疑有他。
這時,張霸先上下大量王師範一番,陰陽怪氣說道:「今日上巳節,眾人皆著華服,以示祭祀之誠,獨你一身常服,是為不敬神明,如此無德之人,豈能作此美詞?」
「故蜀丞相諸葛孔明有言,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小子齒歲尚幼,欲效仿先賢以儉固德之根本,豈是無德!」王師範自幼讀書,典故熟知,當即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孔子家語·在厄》有云: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窮苦境遇尚不能改君子品節,樸素常服安能改我祭祀之誠!」
「我朝詩界泰斗杜工部亦有詩云:丈夫四方誌,安可辭固窮?大丈夫志在四方,吃苦尚且不懼,豈會將衣著常華與否放在心間,又與詩文何干!」
王師範一氣呵成,駁得張霸先面紅耳赤,口不能言,一眾文武頻頻點頭,上位安師儒亦有幾分讚賞之意。
只是孫禮之仍不願相信,也不想計謀落空,帶著幾分挑釁的意味說道:「雖我未曾聽聞,然實不敢相信此詞是出於年輕人之作,要是解疑說來也不難,大郎可再作佳詞一首,以自證。」
張霸先雖不通詩文,確知不能就此放過王家父子,也隨聲附和起來。
曹全晸卻對孫張二人如此刁難年輕人頗為不滿,便出言助王師範,「孫長史此言差矣,如此佳作豈是說作就能作出的?若是作不出,豈不誤了年輕人的名聲?」
廳內眾人也覺曹全晸所說很是在理,只是孫張二人還在堅持,一副要和王家父子死磕到底的架勢。
王敬武早已怒在心中,只是起初不便發作,現孫張二人醜態畢露,肆意刁難,惹起眾怒,便不想再忍,正欲怒斥,只聽得王師範放聲大笑,「孫長史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小子不才,再作一首以正清白,又何妨!」
豪言脫口而出,引來眾人目光,讚賞的有之,如曹全晸,擔憂的有之,如王敬武,認為王師範年少輕狂的也不乏其人。
見王師範答應了,孫禮之搶先言道:「好,有膽魄!我等洗耳恭聽。」
王師範嘴角微微上翹,又露出標誌性的表情,大喝一聲,「酒來!」
有僕人持酒壺上前,欲給王師範斟滿,只見其伸手奪過酒壺,仰起頭,對著酒壺大飲一口,高呼痛快,借著酒意於廳中吟誦起來《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一首不夠再來幾首!」王師範酒興大起,出口四宋詞。
王師範邊喝著酒,邊高聲吟誦著,待得涓滴不剩時,杯停語歇,雙目掃視眾人,最後目光停留在孫禮之身上,嘴角再次翹起,笑言道:「孫長史,如此可夠,還須再來幾首否?」
孫禮之早已懵了,半晌無語。
王敬武放聲大笑,看著孫張二人吃癟的樣子,心中很是暢快。
上巳節后,王師範「杯酒和五詞,信步唱六絕」之才名傳遍平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