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 槍打出頭鳥
就在大明緩慢地啟動自己那早已經運轉不靈了的戰車，調集部隊準備增援張垣的時候，三百裏外的張垣已經變成了血肉磨坊，明軍與韃靼軍隊在這座堅城展開異常血腥的攻防，直殺得血流成河。
??好不容易又打退了韃靼人一次進攻，韓旭洲毫無形象的癱在城堞下麵直喘粗氣，絲毫不在意自己是躺在一大攤鮮血上。幾天幾夜慘烈的攻防下來，他都在鬼門關裏滾了好幾趟，連自家的命都不怎麽在乎了，還會在乎髒不髒？
??他又掛了好幾道彩，有高速飛行的利箭擦傷的，有彎刀砍傷的，有長矛紮傷的，最嚴重的傷勢在左肩，被鐵骨朵砸了一下，腫起老高，一使勁就鑽心的疼。軍醫建議他下去治一下，但張垣守軍兵力嚴重不足，合格的軍官就更少了，他身為百總，怎能在戰事最慘烈的時候離開火線？沒辦法，隻能咬牙堅持，撐不下去也得撐。
??打到現在，死傷最慘重的就是他這支部隊。當天韃靼鐵騎呼嘯而來，直撲洞開的城門，他指揮上百名弟兄用韃靼奸細運送貨物和兵器的馬車阻塞城門，韃靼騎兵不得前進，便下馬步戰，試圖搬開這些煩人的障礙衝進去。但韓旭洲沒讓他們得逞，帶領他的弟兄們倚托馬車結陣，用火銃、長矛熱情地招呼衝進來的韃靼人，將他們割韭菜一樣一叢叢的割倒。韃靼人也真是出了名的凶悍，死光一批又來一批，弓弩幾乎是頂著明軍士兵的眼皮怒射，長矛對捅交換著人命，渾然不顧城牆上明軍炮石如雨將自己後麵的大部隊打得血肉橫飛，更不顧城門處已然屍山血海！直到曹參將派出自己的家丁前來增援，總算是將韃靼人趕出了城門，而此時韓旭洲的兄弟已經倒下了四十多個，差不多沒了一半了！
??韃靼人在城門內外留下了近兩百具屍體，將近一半是被城牆上的明軍炮石所傷，有很多硬生生給砸成了團團肉餅，死得那叫一個慘。
??城門已經被韃靼人燒掉了，明軍隻好用石塊沙袋將城門洞徹底堵死，以免韃靼人再衝進來。城門被徹底堵死之後，韓旭洲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又帶領他的弟兄們投入到更慘烈的城牆攻防中。韃靼人明白從城門攻進去已經沒有希望了，便瘋狂進攻城牆，抬著梯子跟蝗蟲過境似的一隊一隊的往上湧，拍死一批又來一批，利箭更是遮天蔽日，整個張垣給射得跟個特大號海膽似的，城堞上的箭甚至多到後麵射來的箭沒處落下的地步了。很多明軍士兵都被這利箭射死射傷，更多的則是在白刃戰中倒在韃靼人刀下，幾天下來，他們已經沒了三百人，不少城垛後麵出現了鄉兵的身影。韓旭洲手下就補充了三十多名鄉兵，這些家夥肉搏不行，但幹些往下麵倒滾燙的糞汁、滾油，扔石頭等雜活倒還湊合，幫了不少忙。
??隻是……不知道這一仗打完，這些鄉兵還有幾個能活著回去？
??一塊硬梆梆的餅遞過來，打斷了韓旭洲的感慨。是韓小六，這家夥去打飯回來了。
??韓旭洲坐起來接過餅，感覺這份量……就算自己再吃兩個也吃不飽。他皺起眉頭：“就這一點？”
??韓小六又遞給他一碗酷似涮鍋水的湯：“老大，你就知足吧，有這個就不錯了，再過幾天隻怕連這點都沒了！”
??韓旭洲問：“怎麽回事？”
??韓小六撇嘴：“還能怎麽回事？韃靼人把整座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城中恐慌，瘋狂搶購糧食、藥物、棉布等物資，尤其是糧食，搶米事件層出不窮，城中的商人自然不會客氣，趁機大肆囤積居奇，弄得物價飛漲，糧價更是一天一個樣，這才幾天啊，城中糧價就翻了一番了，過幾天怕不是得漲到天上去！”
??韓旭洲不解：“這關我們什麽事？我們吃的是軍糧！”
??韓小六撇嘴：“還軍糧呢！夥頭軍說了，現在軍糧糧庫也快空了，頂多再七八天，我們就得餓肚子了！”
??韓旭洲叫：“我記得城中存糧至少夠吃一個月的！”
??韓小六冷笑：“本來是夠吃一個月的，現在十天都不夠了……現在糧價漲得這麽凶，我們參將怎麽可能不動心？聽人說啊，他那小舅舅天天帶人趕著十幾輛大車到糧庫去，一車車的往外搬，快把糧庫給搬空了！”
??這下韓旭洲徹底無語了。曹參將他是了解的，這家夥精通武藝，力大如牛，性情凶悍，打起仗來不要命，是個猛將，但撈起錢來更猛……張垣這等戰略要地本來應該有兩千五百名士兵據守的，愣讓他吃空餉吃成了一千出頭。不僅這樣，曹參將還沒少走私，大明明令禁止販售給韃靼的鋼鐵、弓弩、火藥、食鹽、棉布等等戰略物資，他是一車車的往草原深處運。按照兵部的要求，張垣城中的軍糧至少要維持可以堅持兩個月以上的庫存，被曹參將一通賣賣賣，就隻能堅持一個月了，現在更好，連十天都堅持不了！大敵當前，參將大人不思守城破敵，倒挖空心思發戰爭財，這仗叫他們怎麽打得贏！
??韓旭洲憤憤的咬了一口大餅，死命嚼著，倒像是在嚼某人的骨頭。
??韓小六歎氣：“這仗怕是打不贏了……百總，要不我們逃吧！”
??韓旭洲目光一凝：“逃？”
??韓小六低聲說：“不是我們不想守這城，實在是沒法守！外無援兵，城裏物價飛漲一堆人囤積居奇，叫我們怎麽守！我們跟韃靼人死拚了這麽多天，也對得起每個月二兩的軍餉了，現在那個混蛋參將隻顧著自己發財，根本就無心守城，我們幹嘛還要留在這裏等死！”
??韓旭洲盯著他，一字字的說：“小六，這次我當你是發昏說胡話，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休怪我對你行軍法。”
??韓小六發出一聲低吼：“你還在死撐些什麽？你看看我們這些弟兄，站得直的還有幾個？你再看看周圍，城中名義上有二十多個百總，真正肯賣命守城的有幾個？他們都不在乎這座城市的死活！這麽多年來，韃靼人幾乎年年都要圍攻張垣，我們年年都要死戰，守得這麽辛苦，朝廷可曾往這裏看過一眼？大家都不在意這座城市的死活，你死扛著幹什麽！？”
??韓旭洲回頭望向身後那座愁去慘淡的城市，低聲說：“小時候我爹娘帶著我逃荒逃到張垣，他們先後病死了，就剩下我一個無依無靠，眼看就要餓死街頭，是個老軍戶救了我……他認我做兒子，他那點口糧根本就養不活兩個人，為了我，舍下臉皮去挨家挨戶的求人家給些殘羹剩飯……大家知道他一個無兒無女的窮軍戶拉扯我不容易，今天張家給幾把米，明天李家給個雞蛋，你一口我一口，硬把我一個瘦得跟條柴似的的病秧子拉扯成了七尺男兒！小六，你以為我每次守城賣命死戰，真的是為這個混賬上司，為這個混賬朝廷賣命麽？我是為那些從自己牙縫裏省出幾口食物把我拉扯大的鄉親賣命！他們的恩情我無以為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們豁出這條命！”
??韓小六怔怔的看著他，良久才扯扯嘴角，說：“原來你是為這個拚命的。”
??韓旭洲說：“小六，別人怎麽做的我不在乎，但我絕對不可能不顧滿城百姓死活去發戰爭財，更不可能扔下他們逃跑。也許我改變不了什麽，但，我至少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韓小六哼了一聲：“行，你偉大，你無私，可以了吧？真是個死心眼！”
??韓旭洲笑笑，繼續啃大餅。他向來灑脫，哪怕是躺在死人堆裏也是該吃吃，該喝喝，絕對不會委屈自己的胃。隻有在扭頭望向京城方向的時候，他心裏才會掠過一絲苦澀。
??是啊，韃靼人幾乎年年都要圍攻張垣，他們這些保衛者幾乎年年都要麵臨一場屍山血海的苦戰，他們守得這麽苦，為什麽朝廷就不往這裏看一眼呢？
??號角聲突然響起，箭樓上的士兵高叫：“韃靼人上來了，做好準備！”
??韓旭洲將剩下小半塊餅塞進嘴裏，將那味道跟涮鍋水有一拚的湯一古腦灌進去，囫圇的嚼了幾下，然後咽下，將碗放好，站起來往遠處一看，果然看到黑壓壓的韃靼大軍抬著雲梯，推著盾車朝這邊逼近。韃靼人也學乖了，知道明軍火力凶猛，硬扛的話死傷必然慘重，所以臨時趕製了一批盾車以抵擋明軍的火力。這玩意兒擋不住炮彈，但可以防住火銃射出的子彈————明軍火銃口徑偏小，再加上火藥質量也不高，動能較弱，是射不穿蒙著牛皮的盾車的，這種總重不超過兩百斤的盾車可以有效地減少傷亡。
??韓旭洲笑笑：“知道用上盾車了？學乖了啊。”
??韓小六眯著眼睛觀察韃靼大軍的動向：“他們……似乎仍然是選擇咱們這段城牆作突破口。”
??韓旭洲揉了揉鼻子：“這幫家夥有病吧？這城牆加起來足有好幾裏長，往哪打不行，怎麽非盯著我們這一段？”
??韓小六翻了個白眼：“誰叫你殺得那麽凶，把人家惹毛了的？”
??這下韓旭洲無話可說了。韓小六說得一點都沒錯，城牆上那麽多部隊，就他們這一支拚殺得最凶狠，每次攻防總會給韃靼人造成很大的傷亡，一來二去，韃靼人給打毛了，就盯著他這一段打，非把他的腦袋擰下來做灑杯不可！
??這是典型的槍打出頭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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