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奏對
龍岩峰屁顛屁顛跑進宮來，自然不僅僅是為了獻媚撈點賞賜，五百兩銀子聽起來很多，但他的榨糖作坊能帶給他的收益都不止這點。萬曆也知道這小子是太監中少有的能幹實事的人，所以誇了他一通之後摒退左右，與他相對而坐，神情也變得嚴肅，問：“你在皇莊呆了幾個月，有何體會？”
??龍岩峰拱手說：“體會不敢當，隻能說有一點點見解。”
??萬曆說：“說來聽聽。”
??龍岩峰說：“海澱皇莊土地還算肥沃，水資源也頗為豐富，稍一整理，數萬畝良田唾手可得。然而今年皇莊收成卻極差，種水稻者畝產不過百五六十斤，種小麥者畝產不過百斤，莊戶辛辛苦苦好幾個月，隻能得到這麽點收獲，實在不應該。”他看了一眼萬曆，說：“而且這麽點收成還要拿出一大半來交稅，恐怕明年春天大多數莊戶都要啃樹皮了。”
??萬曆有些煩躁的說：“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朕想聽你訴苦，隻想問，你如何解決這些難題？”
??龍岩峰說：“解決難題的辦法很簡單，充種小麥，改種水稻！”
??萬曆一怔：“海澱皇莊能種水稻？”
??龍岩峰說：“水稻水稻，有水自然就有稻，海澱皇莊有那麽多水資源，為什麽不能種水稻？”
??萬曆說：“可一直以來，北直隸都是種小麥，不種水稻的！”
??龍岩峰說：“那是因為北直隸的農民已經喪失了營造水田、種植水稻的技藝了，隻知道種小麥，而且耕作方式粗放，以至於收成極差。其實京津周邊諸州縣很多地方水資源都很豐富，適合營造水田種植水稻，而種水稻的收成是小麥的兩三倍，如果廣為種植，京津地區糧食產量必然大增，農民在豐衣足食之餘尚有餘糧供應京津，緩解京城缺糧的困境。”
??萬曆說：“可諸州縣大多數地方都還是缺水的，在這些地方營造水田，糜耗無數，事倍功半，隻怕會民怨沸騰，這該如何是好？”
??龍岩峰說：“因地製宜啊！灌溉便利的地區就營造水田種水稻，灌溉不便的地區就不要種水稻了，改種穀子。”
??萬曆說：“穀子收成比小麥還低！”
??龍岩峰說：“那要看是誰提供的種子了，如果是我提供的，收成絕對比水稻還高。”
??萬曆憂鬱了一下……差點忘了這家夥是開了掛的，你妹，種個穀子畝產都接近五百斤，哪怕是南方上等的稻田都得種兩季才能超過他，不帶這麽開掛的！如果他將他手中的良種推廣開來，那麽那些一向收成很差的旱田搖身一變，能把南方上等水田都給比下去啊！
??想到這裏，他越發的認真了，望定龍岩峰，問：“正如你所說，北方已有數百年不種水稻，完全不知道該怎麽種了，就算能營造水田，農夫不懂耕作也是沒用，又當如何？”
??龍岩峰說：“從南方招募擅長耕作水稻子手把手的教他們，以一帶十，不怕他們學不會。”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而且，我也懂得如何種植水稻，可以教他們的。”
??萬曆沒有理會他的臭美，繼續說：“諸州縣確實有不少河流山泉，但水渠堤壩早已毀壞，有水也難以利用，又當如何？”
??龍岩峰說：“鑿河引水，修堤築壩，逢山開水，遇水架橋。”
??萬曆說：“如此一來，百姓勞累，糜耗錢銀钜萬，地方百姓必有怨言，又當如何？”
??龍岩峰笑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既不想花錢又想獲得高產，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萬曆說：“朕自然知道，朕隻問你，如此一來，百姓勞累，地方胥怨，該如何是如？”
??龍岩峰說：“擇無主荒地，招募無業流民，每人給田十數畝，指導他們鑿河引泉營造水田，這樣一來百姓不必勞累，流民也得到安置，兩全其美。”
??萬曆盯著他，一字字的問：“大批流民蟻聚，必多事端，萬一有別有用心之徒從中教唆挑撥他們作亂，又當如何？”
??龍岩峰說：“那就殺，京城重兵雲集，還會害怕一群拿著柴刀鋤頭的農民？”
??萬曆苦笑……別說，還真怕，大明官兵被拿著柴刀鋤頭的流民打得丟盔棄甲早就不是什麽新聞了。
??龍岩峰突然反應過來，叫：“不對啊，我隻是管海澱皇莊的，海澱皇莊就擺在那裏，我幹嘛要去考慮鑿河引泉招募流民這些破事！”
??萬曆嘿嘿一笑，拍拍手，一名宮女應聲而入，奉上一份圖冊。萬曆接過圖冊，揮手讓宮女退下，有些感慨的說：“其實，你不是第一個建議朕營造水田種植水稻的人了，在你之前就有人在幹同樣的事情，不過百官都反對，朕也是顧慮重重，隻能將他罷職……”說著將圖冊遞給龍岩峰：“看看吧。”
??龍岩峰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位官員上的奏疏，上麵圖文並茂，力陳在北京周邊州縣營造水田種植水稻的重要性。這位官員表示，順天、真定、河間各郡，是桑麻的產區，一半為低濕地帶，由於上遊十五條河水隻排泄到貓兒灣，想它們不堵塞泛濫，勢必不可能行。果真在上遊疏通渠道和溝壑，引水灌溉農田，減弱水勢，在下遊多開挖支河，排泄橫溢四方的水，最低窪的地方，留作儲蓄水之用，稍高的地方，都像南方人築堤壩，那麽水利興起，水患也解除了。且種植水稻可以獲得較高的產量，供養更多的人口，拱衛京畿的兵源、糧食都可以由京津周邊諸州縣提供，不必仰仗南方，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跟朝廷中那幫嘴炮不一樣，這位仁兄雷厲風行，真的從南方招募擅長種植水稻的農民，在京城東部鑿河修渠引泉，營造了四萬畝水田，準備大幹一場！龍岩峰瞅了瞅，發現他營造的水田就挨著皇莊……
??看完了之後，龍岩峰問：“皇上，這位大人現在何處？”
??萬曆說：“他營造了四萬畝水田後想一鼓作氣，開鑿滹沱河，在潮白河兩岸廣造水田，但百官極力反對，朕也放心不下，隻得停止開河造田，罷了他的官。”
??龍岩峰搖頭說：“皇上，你幹了件蠢事！”
??站在一邊記錄的史官手一顫，在紙上留下一道難看的痕跡。他抬起頭看著龍岩峰，有點心驚肉跳：這個小太監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居然敢直接罵皇帝蠢！？
??萬曆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朕錯了？”
??龍岩峰一點都不客氣：“一項利國利民的好工程因為你的多慮半途而廢，不僅錯，而且蠢！”
??萬曆眼睛眯得更細：“鑿河造田果真可行？”
??龍岩峰說：“可行，此舉若成，京郊糧食產量翻兩倍不止！”
??萬曆盯著他，問：“既然此舉有這麽大的好處，為何百官一致反對？”
??龍岩峰說：“我不敢說太多，皇上想弄明白百官為何一致反對，不妨派錦衣衛查查反對這項工程的官員在京郊的田產分布。”
??萬曆略一沉吟，叫來馮公公，說：“去，讓錦衣衛將反對鑿河造田的官員在京郊的產業查清楚，然後上報給朕！”
??這項工作並不難，有很多東西錦衣衛本身就有記錄，翻出來就是了。不多時，一份厚厚的卷宗送到了萬曆麵前。萬曆翻開，一目十行的瀏覽，隻看幾頁眉頭就皺了起來，越往下看麵色就越難看，看了二十幾頁，他勃然大怒，將卷宗狠狠一擲，發出一聲怒吼：“混賬！！！全都是混賬！！！”
??史官手又抖了一下，再次在記錄上留下一道難看的痕跡。
??龍岩峰撿起卷宗，沒有看，隻是拍拍上麵的灰塵，放回到萬曆麵前，歎氣：“我家鄉有句話，叫屁股決定腦袋……他們的產業就在那一帶，鑿河造田的話會讓他們圈占的閑田重新成為民田，會把他們一部份麥田變成河道、水渠，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不是不知道此舉的好處，但他們的利益受到了損害，所以他們就極力反對，盡管此取對國家有極大好處！”
??萬曆麵色鐵青，咬牙切齒，拳頭捏得啪啪響。原本他對鑿河造田是很讚成的，北京的糧食供應一直是個大難題，誰不希望京城周邊地區的糧食大大提高啊？但百官極力反對，口口聲聲都說此舉使百姓受累，弊大於利，令他心生疑慮，便把極力倡導營造水田推廣水稻的徐貞明給罷了官。現在看來，他還是高估了那幫官員的節操，這幫混蛋哪裏是害怕百姓受累，分明就是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損啊！
??他被這幫毫無節操的官員當猴子耍了！
??龍岩峰又說：“其實這項利國利民的工程落得如此下場，主事者也有責任。”
??萬曆有點意外：“哦？怎麽說？”
??龍岩峰說：“他隻顧著實現自己心中的抱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向老百姓宣傳鑿河造田的好處，更沒有讓老百姓享受到這些好處，隻知道差遣老百姓去做這個做那個……老百姓大多守舊且盲目，他們世世代代都習慣種小麥，不知道種水稻的好處，隻知道鑿河造田很累！不知道好處，自然不會支持，所以就算百官不反對，他恐怕也幹不下去。”
??萬曆再一次眯起眼睛，問：“如果讓你來，你會怎麽做？”
??龍岩峰說：“我會在營造了四萬畝水田後就先停止造田，然後組織老百姓精心耕作，獲得豐收後再廣為宣傳。老百姓是很現實的，看到好處，根本就不用官府組織，他們就會自己動手引水造田，到那時再組織他們鑿河造田，豈不是事半功倍？”他看著奏折上的人的名字，搖頭說：“說到底，這位大人還是太驕傲了，雖然是為百姓好，卻不屑於跟老百姓溝通，可惜了。”
??萬曆沉吟片刻，咬咬牙，說：“好，朕把那四萬畝水田都劃入皇莊，歸你管！你有多大的能耐隻管使出來，最好明年就獲得豐收，給朕狠狠地抽那幫反對鑿河造田者的耳光！”
??龍岩峰從容行禮：“遵旨！明年六月，朕再到皇莊，定能看到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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