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三章 誠不欺我
在初次見到白發男子的時候，大蜜蜂就從梵滄海的袖子裏出來了。它跳到了端木昱兒的廣袖裏，因為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
大蜜蜂喜歡花香，沉浸在香氣裏，它能做很長很長的美夢。
它卻不知道此舉救了自己一命，否則，它也要被陰陽門扭曲了。
端木昱兒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不禦劍，不使用法力，一步一步地爬上蜀山。
他像沒了靈魂的軀殼一樣，眼眶深陷，神情呆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雙手的青筋凸起，跟一個即將死去的老人一樣。
白發依舊，少年依舊，但他的心早已經是一個老人家了，就連歎氣都老氣十足。
自從他捋清楚了一件事，就再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
在縹緲幻境的時候，他躺在白日的枯草堆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梵滄海說要送他一件禮物。
“呆子，你要送我什麽禮物？”端木昱兒笑得眉眼彎彎的，身邊粉色的花朵嫩綠的葉子將他的臉頰映得斑斕十色，梨渦像水滴落到平靜的湖麵，輕輕漾出來的淺淺小窩。
梵滄海將他修長的手指握在手心了，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枚指環，是一枚青玉指環。輕輕地套在了他的無名指上。
“青色果然適合昱兒。”他歎道。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將戴了指環的手掌對著天空，看無名指上的青玉指環。
暖陽穿過指間，給纖細的手指鍍上了一層金光，指環玉質瑩潤，美得不像話。
端木昱兒滿心歡喜，但他沒有準備指環，身上隻有一塊墨玉，便掏出來贈予他。
“傻瓜，這是你貼身的寶貝，怎麽能隨便送人。”
“就是要貼身的寶貝，方能送你。以後昱兒不在你身邊，你摸著它便能想起昱兒。”
“不許說這樣的話，怎麽就不在身邊了呢！”
分開的時日還不夠多嗎？即使兩人有著無窮的生命，仍舊覺得眼下太迫切，太短暫。無論怎麽擁抱都是不夠的。
“昱兒，要不咱們締結靈魂契約吧。”
梵滄海的語氣是在商量，可他的手已經覆到了端木昱兒的膻中穴上，手上還湧現了絲絲縷縷的絲線。
紅色的絲線鑽入了二人的身體，觸探他們的靈魂，交換與締結。
他既然如此堅決，端木昱兒也沒有理由反對，那就永遠綁定在一起吧。
以後無論山多高路多遠，隻要穿過一次異界，便風雨無阻地相聚了。
是呀，最後時刻，梵滄海可不就是在跟他締結靈魂契約嗎？他卻以為他要先發製人，果斷地將他傳送了。
原來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早就有所預示。
他悲痛地苦笑起來：“哈哈……不……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咱們已經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咳咳……”
咳嗽完了，人也如抽絲一般更加虛弱。但他還有未走完的路程，不得不繼續趕路。
他再不敢想從前，因為一旦想起，那一幕幕就像刀片一樣在腦海裏亂轉，攪得他的腦袋劇烈疼痛。
那是失去的滋味，疼痛、悔恨、無力，生不如死。
嵯峨蜀地，千岩萬壑，蜀道最是艱難。瘦削的青衣白發人默默地丈量著這片他熱愛的土地。那時候他帶著無盡的熱忱和向往，一步一步地走向雲中天宮，今世卻不同往日。
不知道過了多久，氣喘籲籲的他終於爬上了山頂。這裏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一隻大蜜蜂從他的袖子裏鑽出來，因為它看到了一朵小花，采蜜是它的天職。所以，它很快就忘了身邊那個肝腸寸斷的白發男子。
端木昱兒長久地坐在懸崖邊上，他的眼睛紅腫得快要看不見了，隻能看到天邊一線紅霞。他望著曾經雲中天宮的方向，看到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越發叫他心中悲涼，冰涼的寒霜將他凍得呼吸都困難。
他佝僂著身子坐在大石頭上，開始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不多時，一團幽紫色的暗靈之氣從中生發出來。他開口道：“地藏王菩薩，你答應過我的，要還九天鳳的人情，那我就不客氣了。”
空氣中想起了一把聲音，一把空靈的穿透靈魂的聲音：“那是自然，你想要和本尊作下怎樣的約定呢？”
端木昱兒嘴角微微翹起，似乎那將是一個美好的約定，盡管有些苦澀，但畢竟老天爺還給他留下了一線希望。
這時，天邊飛來了一隻蒼青色的龍。龍的翅膀扇起了巨大的風浪，將他單薄的身子吹得搖搖晃晃。
他睜開酸澀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是極地蒼龍！
極地蒼龍落地，朝他走了過來。它雙眼炯炯有神，渾身靈力充沛，境界高深莫測。看得出來，它身上已經沒有鎖骨鉗的束縛了。
端木昱兒不知它過來是何意，隻見它碩大的腦袋上，站了一株小小的貝殼花。
“哐當”一聲，什麽東西被蒼龍吐了出來，滾到了端木昱兒的腳邊。
蒼龍聲音低沉：“這是你的東西，梵滄海讓我還給你。”
“梵滄海”三個字叫他愣了片刻，才緩緩地低頭撿起那個被綢布包著的物事。他雙手顫抖地解開綢布，看到了一個質地奇異的傳送符璽。
他將它放到了一邊，抬頭想要說話卻發現無話可說。
蒼龍頭上的貝殼花道：“還有，我來傳達暮行門主的一句話。”
端木昱兒一愣，問道：“師尊……師尊他說什麽？”
貝殼花複述暮行天問的原話：“昱兒，為師太沉迷無量虛空了，你不要怪滄海。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貝殼花又道：“或許，一切對你而言，都不重要了。”
蒼龍和貝殼花沒有再多說一句，就這樣轉身走了，留下端木昱兒一個人愣在原地。
是呀，她說得沒錯，如今什麽都不重要了。
“地藏王菩薩，我願意苦修一千年。一千年後，我要將梵滄海從縹緲幻境裏救出來。”
端木昱兒說完，盤腿坐好，雙手燃起了幽紫色的靈火，毫不猶豫地一掌拍向了自己的腦門。一道紫光炸裂開來，騰起滿天的白色羽毛，巨大的元神隨著紫光消失了。
白發男子屍骨無存，僅有一縷薄魂在巨大的紫光隕落當中無處可去。
這時，一隻大蜜蜂正從花瓣裏鑽出來。它飛著飛著，就看到了空中的殘魂光點，便張大嘴一口吞了下去。
“茲——”它的身體忽然一陣戰栗，這一刻，它實現了從一隻動物到妖獸的轉變，端木昱兒的一縷魂已經在它體內寄存了。
白發男子自毀元神，斷慧根，苦修一千年，隻為了換一千年前後梵滄海的自由。
不知他能否如願以償？
無涯嶺上，秋風蕭瑟，魂夢飄搖，伊人已去，空悲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