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往事何以如煙
張振江雖是一商人,肚子裏墨水沒裝著多少,可他這宅子卻裝點的講究。
走廊迂回,時而叢竹並茂,曲折幽深,時而景觀開闊,樹木嶙峋。院落左右太湖假石林立,前後奇花異草爭先鬥豔,點綴六月芬芳。此外宅內也不乏亭軒帷幕,流水碧池,魚兒歡脫,附庸文雅。
“老爺,蘇老爺已經到膳廳了,在等著您呢。”
“到了多久了?”張振江見撲人跑來通報,一遍問著,一遍加快了步子。
“見著蘇老爺近膳廳,小的就跑來尋您了。”仆人跟著張振江身後,小跑著道。
張振江腳還為跨進門欄,便是開了口,雙手空心相疊,對著蘇盛道,“蘇老弟,對不住,剛才賤內拉我說了兩句話就耽誤了,你可不要怪我怠慢。”
蘇盛起身,回禮,“我叨擾了多日,還未來得及言謝,哪裏來的怠慢?”這蘇盛年過四十,一身樸素青衫,滿頭烏發,麵容端長峻毅,唇上留著八字須,舉手投足間儒雅彬彬,奕奕神采,將那大腹便便的張振江比的更是相形見絀,好在張振江自己倒是不在意。
兩人客氣了一回,分主賓落座,婢女擺桌布菜。
“張兄,我看你這幾日臉色一直不好,憂心忡忡,可是遇到什麽事了?”蘇盛對張振江算是了解的,這幾日也看出他心事重重。
張振江端了茶要喝,聽蘇盛這麽一問,深深歎了口氣,將茶放回了桌案上,抬手屋子裏的奴仆、婢女們退下,這才開口,“老弟,你我相識數十年,我也就不瞞你了。你上個月一直在京城,想必也知道兩朝元老、當朝丞相趙階致仕歸鄉的事。”
蘇盛目光一凜,桌案上的手一緊,卻也隨即恢複如常,笑,“小弟在京城自然有所耳聞。趙丞相祖籍便是姑蘇,不知現在是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張振江急急道,“老弟你不知道,趙階回來後,趙府前門庭若市,送禮恭賀的人來往不絕,足足鬧了半個多月。”
“趙丞相乃國之棟梁,兩朝元老,這陣勢倒也正常。”蘇盛道,“隻是聽張兄你說起趙丞相,難道你心煩的事,和趙丞相有關?”
張振江又是一歎,道,“正是!這說起來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十六年前?”蘇盛皺眉困惑,“如若愚弟沒有記錯,趙丞相舉家遷往京城已經是有近十七年了。趙丞相當初舉家進京,老宅隻留了幾個老仆守著,張兄你憂心忡忡的,是因為得罪了趙府那守宅子的老仆?”
當年趙階已是身居尚書之職,竟舉家遷往京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被不少人罵作忘本,鬧得沸沸揚揚。這些蘇盛自然也有所耳聞。
“唉,隻是得罪奴仆事情倒是簡單了!老弟,我也不怕你笑話了,你聽我慢慢講。”張振江接話,說,“這趙階當年考過鄉試中了秀才之後,曾四處訪名師,在外遊曆多年才歸家。歸家的時候,路上撿了個無父無母的孤女。那孤女當時不過八九歲,趙階親自教她識文斷字,詩詞歌賦,趙府裏的人打趣都叫她女學生,兩人的感情可見一斑。後來趙階進京參加會試、殿試,直摘狀元,官運亨通,也娶了親。兩年後,趙階親自主婚,將他這女學生嫁給了在他家世代為仆的趙炎。趙階給趙炎他們兩口在府外置辦了家業,還給趙炎開了個賣布的鋪子。安排妥當後,趙階才舉家遷往京城的。”
“張兄你說這些,是········”
張振江不免又是一陣長籲短歎,而後接著道,“我家裏產業多是賤內打點,賤內與趙炎因著生意來往也認識。後來趙炎不知怎的要賣那女學生,我那時候因著一直無子嗣,正找著給人牽媒的程老牽兒給我物色個妾,被賤內知道了。賤內一向善妒,可她竟找程老牽兒張羅著買了那女學生來給我做妾。我當時也是一頭霧水,但一見著那女學生我鼻子便是都氣歪了,因為那女學生那時候已經,已經·····已經有三四個月的身孕了!”
蘇盛聽張振江吞吐著道出實情,也是震驚。嫁夫從夫,如今世道日落,丈夫賣妻子的事不是沒有,但是賣有身孕的妻子,著實是荒唐的很。除非那孩子·····
“老弟你該是想得到,那女學生肚子裏的孩子,隻怕是趙階的。”張振江滿麵愁容道,“可賤內當時隻顧氣我,知道那女學生肚子裏有孩子,什麽都沒考慮就買了來,而趙炎拿到錢的第二天,就關了鋪子,房子也賣了,連個人影都尋不到!”
“那這女學生和孩子,張兄你是怎麽處理了?”
“那女學生姿色非同尋常,是水靈靈、天仙般的人物,賤內自然防她防的緊,而且買她進府的事也不敢讓人知道,最後給她在後院弄了個小院小屋,幫著家裏做些女紅雜活,與她接觸的,也就賤內身邊信任的幾個婢女。”張振江道,“她倒也是真有別於尋常女子,遭了這種事沒有半分沮喪嬌弱,不悶不響,刺繡女紅做的還討賤內的歡心,賤內每月還給她二三兩銀子,也給些布匹,給她肚子裏的孩子留個活路。”
“這麽說來,你和嫂子算是她的恩人呀!”蘇盛道。
“如果沒那孩子,我們夫妻兩個也真沒對不住她的地方。”張振江心如貓抓一般,神情沮喪,坐立不安的說,“孩子倒是平安落地了,是個女兒。那時候也趕得巧,她剛生下孩子,家裏的布莊就接了筆大生意,需要趕出千餘匹刺繡布料,賤內就讓她也幫著做些工。她那時候身子還沒養好,因著賤內開口,她不願虧欠我們,就趕了一個月的工,身子落了病,之後不到半年就撒後人還了。我們也不敢聲張,找了親信連夜把她匆匆埋到了郊外的楊樹林裏,連個棺材也沒準備。”張振江話裏滿是悔意。
“那夜我和賤內也慌,一時就忘了那孩子。等親信埋好她回來,我和賤內去她屋裏看孩子,孩子竟然不見了,隻聽見她房外有三四隻貓在那叫。”張振江說著,眼眶都紅了起來,“那孩子隻怕是被貓給調走了!我和賤內那時候還商量著收了這個孩子,當自己的養來著。”
“張兄,聽你這麽說,孩子不見時應該是有六個多月了,應該是不會給貓叼去。”
“那孩子生下來就瘦小,還不足兩張手掌大,她身體又一直有病,奶水不夠,孩子時常餓的哇哇大哭。後來是給她請了個奶媽,可孩子認奶,不肯吃旁人的,長的分外慢。府裏人和她們母女鮮少接觸,沒人會劫了孩子去,這不是給貓叼走了是怎麽?”張振江分析道。
蘇盛頓默,而後開口,“不論怎樣,你與嫂子沒虧待她們母女,趙階應該也沒臉來尋。”
“賤內也是這般說的。”張振江看向蘇盛,“還有,那女學生一直沒承認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趙階的,其實按照趙炎與她成婚的日子來算,孩子也可能是趙炎的。”
“如果孩子和趙階沒關係,張兄你就更用不著憂心了。如若趙階要找,他也該找他的奴才趙炎去。”蘇盛寬慰道,“張兄,你和嫂子沒有子嗣,也一直沒有從本宗兄弟名下過繼一個香火?”張振江求子無門,到了這年紀更是沒希望了。
“從我兄弟那裏過繼了兩個侄子,都在布莊裏幫襯,可年紀輕,擔不起大梁。”張振江道。
“年紀小,多些曆練,總是能成氣候的。”
“我怎的也比不上老弟你,膝下兒女齊全,後繼有人。”張振江接話,“對了,南良離家這麽些年,在外麵可好?也該是到娶妻的年紀了,總是回來成個家才算是正事。”
聞張振江說起長子,蘇盛的臉色一繃,不過沒顯出什麽情緒來,隻道,“是呀,該是要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