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爬不起來
霍思遠趕來的時候,謝蘭霄駕駛的那輛車子的尾燈的最後一點模糊的燈光,恰好消失在雨幕裏。
??他醞釀了下,在眾人的注視下,下車的時候一腳踩在水坑裏,整個身子像是沒控製住,連帶著人都跪跌在地。
??他沒顧得上一身的泥水,倉惶左右一顧後,急急地走到霍宴身邊:“找到你妹妹了嗎?”
??霍宴本已經燒的迷迷糊糊了,可是目睹了霍思遠下車的一係列動作後,他瞬間清醒了很多,卻有點想吐。
??他就真的轉身跑去角落,彎腰將雙手撐在膝上。
??他那一刻,是真的有點想吐。
??霍思遠見霍宴不舒服,立刻追上來扶住他的肩,一手輕放在他後背上:“宴宴,哪裏不舒服?”
??麵對霍思遠一如既往地關切,曾經讓他能夠在家裏肆無忌憚的父愛在這一刻卻讓他頭皮發麻到反胃。
??他往旁邊挪了兩步,躲開了霍思遠的觸碰。
??霍思遠落空的手一僵,但他也隻是愣了一秒,又追過來,探過頭來看霍宴的臉:“宴宴,到底是哪裏不舒服?”
??說完,他甚至心急到不等霍宴回答,探手就來摸霍宴的額頭。
??父親的掌心觸碰到自己額頭的那一刹那,霍宴嘔地一聲,立刻就吐了出來!
??而霍思遠卻沒有避開,立刻扶住他的肩,幫他拍背。
??在霍宴吐完了之後,他甚至直接探手過來,想要替霍宴擦掉嘴角的髒汙……
??霍宴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扭過身子躲開了!
??霍思遠還以為他是怕髒了自己的手,忙笑笑:“傻孩子,你小時候還在老爸手上拉過屎,我都沒嫌棄過你,你現在長大了,反而還……”
??“爸……”霍宴張了張嘴,打斷他。
??霍思遠立馬湊過來:“你發燒了,我知道你難受,我先送你去醫院!”
??說著,霍思遠就來拉他,想要把他從地上拽起來。
??可霍宴卻沒動,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霍思遠,又喊了聲爸。
??霍思遠看到他表情,愣了愣,轉瞬就聽霍宴問他:“爸,你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呀?!啊?!”
??聞言,霍思遠下意識地看了眼不遠處的那些外人,他回過頭來時眉峰已經緊緊皺起,他正準備警告霍宴,卻見霍宴仰著頭望著他,眼眶竟然……紅透了。
??他一雙眼睛裏,蓄滿了失望和痛苦。
??霍思遠僵住,竟然一時忘了剛才要訓出口的話。
??霍宴還看著他,還在質問他:“湘湘她隻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而且沒有她,能有在咱們霍家的今天嗎,你怎麽能……”
??霍思遠終於回過神來,他一拳敲在霍宴頭上:“臭小子,你在說什麽胡話?!我看你是發燒燒糊塗了!老江,趕緊,把他給我送到醫院去!”
??原本給霍思遠和霍宴撐著傘的霍思遠的副手老江,給不遠處站著的司機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幾乎是把霍宴給提進了霍思遠的車子裏。
??霍宴到底還是不忍心就這樣毀了霍思遠這個父親,在這過程中倒是沒有掙紮。
??隻是,當他發現霍思遠也坐進車子裏、坐到自己身邊後,他忍不住對他嘲諷一笑:“外邊還那麽多人看著呢,您親愛的女兒都還沒找到,您這就要走……”
??啪地一聲脆響,霍宴被霍思遠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霍宴像是感覺不到疼死的,隻混不吝的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就又轉過去看霍思遠:“爸,你說當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慈愛有加的父親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你該怎麽辦啊?是不是連說也不能說了?”
??見他這樣,霍思遠的拳頭捏得咯吱作響,但最後他還是沒有再給霍宴一巴掌,而是在看了車窗外一眼之後壓低聲音怒道:“我這還不都是為了霍氏企業的壯大傳承,還不都是為了你和伶伶!”
??這理論,讓霍宴覺得嘲諷極了,然後他就低低地笑出聲來了。
??他說:“以前果然還是我霍宴太天真了,畢竟,能想出找一個整容成霍伶的女孩兒來替嫁這樣荒唐的事的父母,還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呢?隻是我沒想到,你們能這麽狠,連人命都敢踐踏!”
??“你個混賬東西,你……”霍思遠幾度目眥欲裂地看他,最終也隻是對司機怒道,“把他給我送去醫院,好好看管起來!”
??說完,霍思遠就要下車。
??“我不會回去的,我今晚就算病死在這兒,我也不會回去的。”霍宴俯身,用手抱住自己的腦袋,“老爸啊,你們對霍湘過河拆橋,覺得她是一個毫無血緣關係、不足輕重的陌生人,死了就死了。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在沒有找到她之前,我就在這裏等著,我哪裏也不去,哪裏也不去……”
??霍思遠一向溺愛霍宴,以前這二十來年就幾乎沒舍得罵過打過,到眼下,哪怕霍宴這樣大逆不道,他最終也隻有自己先把這口氣咽了。
??他調整了下情緒,彎腰下車。
??不一會兒,他手裏端著一紙杯水和一片藥片,遞給了駕駛座的老江,示意老江讓霍宴吃了。
??老江急忙接過,雙手捧到霍宴麵前:“小公子,天大的事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先把藥吃了,咱們再慢慢解決行不行?”
??霍宴看了眼那杯水和那藥片,他剛才清楚地看見是霍思遠拿過來遞給老江的:霍思遠是怕他還在鬧脾氣,不肯吃他拿來的藥,所以才讓老江勸他。
??思及此,霍宴心頭震痛。
??他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在座椅上搖了搖頭後閉上眼睛。
??兩行淚,順著他眼角,無聲地滑落下來。
??……
??車子一路行駛,謝蘭霄望著車窗外不知道已經走過幾遍的路,神思也已經開始恍惚了,看任何一處風吹草動,都覺得霍湘是不是藏在裏麵。他看見任何一處風吹草動,都多麽希望那是霍湘撥草而出。
??他每每要將目光從一處移向另一處的時候,都多麽希望霍湘能在下一秒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中。
??可是沒有。
??還是沒有,還是……沒有!
??謝蘭霄猛地一踩刹車,一拳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
??那一拳剛好砸在喇叭摁鈕上,刺耳的鳴笛聲猛地刺破夜空、穿透雨幕,響徹在山間。
??“霄哥!”
??陸珈桉心口重重一跳,忙伸手抓住方向盤。
??謝蘭霄被喊得神情一滯,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漢像是在這一刻被耗幹了所有意誌力,他用雙手死死地攥著方向盤,腦袋也重重地砸落在方向盤上——汽車鳴笛聲長響不止,像極了謝蘭霄心底的悲鳴。
??陸珈桉在一旁看得眼眶酸澀:當年謝蘭霄還是十幾歲的少年的時候,麵對謝家旁支一位長輩實打實的追殺,他不慎失足滾下山崖,差點摔斷了一條腿,陸珈桉找到他並背著他去醫院的時候,都沒見過謝蘭霄臉上有太大的表情。
??而此刻,因為霍湘,謝蘭霄竟然的人竟然已有崩潰的跡象了。
??其實陸珈桉很難理解謝蘭霄對霍湘的感情,畢竟兩人相識才幾個月,謝蘭霄和霍湘又都是這樣城府萬丈機芯萬千的性子,他倆的感情能有多深呢。
??何況前麵還有霍湘跟周毓偷偷去不知名的小鎮幽會的事情在。
??但轉瞬陸珈桉猜測,也許之前謝蘭霄對霍湘也僅限於動心,但幽會和霍湘失蹤的事,反而成了感情的催化劑。
??他覺得,謝蘭霄到底也逃不開“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擁有”的魔咒。
??陸珈桉覺得,謝蘭霄隻是短暫地被陷在這種情感的漩渦裏了而已,所以才在尋找霍湘的事情上這樣不顧一切。
??雖然找霍湘是重要,但陸珈桉也擔心謝蘭霄倒下。
??所以他斟酌了下,勸道:“霄哥,之前進出山道那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其中一個已經被警方拿住了,他也承認是有人給錢才綁架湘湘小姐的。雖然這個人隻是個小羅羅,目前問不出什麽有效的信息,但是我相信警方很快就會有線索,比咱們這樣盲目亂找要有效得多……”
??他頓了下,聲音低了些,小心翼翼地說:“霄哥,要不咱們先回吧?”
??過了好久好久過後,謝蘭霄緩緩坐直身體,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陸珈桉見他動搖,趁勢說:“霄哥,你到後座休息休息,我來開車吧。”
??……
??霍湘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好冷好冷,她隱約間聽見有汽車鳴笛的聲音,想要把眼睛睜開,可是她努力了好久好久,才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那一條縫所見景色,亦是一片漆黑,隻有耳邊淋漓的雨聲和嗚咽的風聲。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正準備認命地閉上眼睛,汽車鳴笛的聲音再度響起,並且沒有停歇的趨勢……
??霍湘心中一凜,隱約的喜悅和意外很快卷成狂潮:有人來了!
??她動了動自己早已麻木的雙手,原本想挪動雙腳站起身來,結果一腳踩空,身體瞬間失重的感覺讓她脊背一涼、人也瞬間清醒過來!
??她僵著沒動,緩了好幾秒轟隆的心跳才稍微平緩了些,她這才想起自己之前逃命的一幕幕,也想起了自己現在並不在地麵,而是在河邊其中一顆茂密的黃桷蘭樹上。
??當時她雙手雖然被綁在身前,但是手肘也被同時貼著綁在上身,所以想要用並在一起的雙手握住方向盤,就沒辦法好好地看路,一開始她還能全神貫注地一邊掌握方向盤一邊看路況,到後來快開到山腳下的時候,她因為神經極度緊繃,連眼睛都有些花了,直接從路邊斜衝出去,開上了河道邊的、最原始的那種用石子鋪的一條很窄的路。
??路太窄,她根本沒辦法好好掌控方向,車子很快就又衝下斜坡,要不是她刹車踩的及時,她已經連人帶車的衝進了河裏。
??她當時在車上緩了好幾分鍾才敢睜開眼睛,看著前麵一看就挺深的河水,她倒是生了急智:她從車上下來,將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後,硬生生地順著斜坡將車推進了水裏。
??然後她將鞋子扔進水裏,赤腳往回走、穿過水泥馬路走到路的另一邊,躲在草叢裏,找到一塊邊緣勉強有點鋒利的大石頭,花費了很久的時間去磨手上的繩子。
??當時,在她將繩子磨得將斷未斷得時候,不遠處的馬路上就傳來了幾輛摩托車先後加速往山上開的轟隆聲。
??她嚇得心髒都差點跳停,停住了所有動作,連呼吸都放輕了:她知道,這些人一定是去找她的。
??等到摩托車的聲音遠去,她便不要命地去磨手上的繩子,在繩子終於磨斷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淚直接掉了下來。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又往河道的另一邊跑去,可是跑到一半,她又折返回去,將自己剛才待過的地方盡量複原,然後將那根繩子也一並撿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是跑不過那幾個大男人的,她隻能躲。
??她身子發顫,茫然四顧,最後決定鋌而走險,直接爬上了一顆比較茂密高大的樹上。
??為了防止自己精疲力竭的時候從樹上滾下去,她背靠著樹幹坐在一處比較粗壯的樹枝上,然後用繩子和防曬外套將自己綁在了樹上。
??那些人後來很快就發現了河裏的車子,也不是沒有搜到樹下來過,可他們大約也害怕惹上麻煩,主要精力用在了去處理那輛車上。
??等他們處理好那輛車,雨勢越來越大,地上所有的痕跡都被衝刷掉了,他們的搜尋就因為艱難而變得敷衍起來,甚至後來可能直接斷定她已經被河水衝走了,就先後離開了。
??但霍湘沒敢立刻下去,她就那麽歪靠在樹上,因為累極而沉沉睡去……
??再醒過來,就是因為聽到了那隱約的汽車鳴笛聲。
??她猜測,如果是想要綁架她的那些人來找她,必定是隱秘、偷偷摸摸的,不敢這麽明目張膽。
??所以現在鳴笛的,可能是路過的車輛。
??其實即便是那些綁她的人回來了,她也得出去被他們發現才有一線生機了。否則她今晚就會喪命在這裏。
??排除這兩種可能,在這深夜會來這山上的,就隻有……
??她心裏很清楚,現在會來找她的,除了謝蘭霄,也勉強隻有一個霍宴了。
??但霍宴多半已經被霍家困住,能來的,隻有謝蘭霄!
??謝蘭霄……
??想到這個名字,霍湘的心髒又狂跳起來,她忙抖著手去解自己身上的繩子,可是山裏的夜太黑太黑了,她又藏在樹叢之間,一時緊張得根本看不清繩結在哪兒,急得連嘴唇都咬出血來了。
??她知道這樣的機會轉瞬即逝,於是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才順著繩子一寸一寸地摸過去,終於找到了繩結。
??可她之前本來就生著病,又經過這樣一通折騰,光是解開繩子就費了好大好大的力氣和好多的時間。
??等到繩子終於解開的那一瞬間,她心口一鬆,渾身也在瞬間泄力,沒了支撐的身體,瞬間就從樹上栽了下去!
??身子砸在地上的時候,霍湘連哼都沒哼一聲,因為她早已經沒了力氣。
??她隻是躺在地上緩了長達十幾分鍾,才慢慢撐著身體坐起來,然後一刻也不敢停的,跌跌撞撞地往水泥路的方向走。
??可是路太黑了,又下了雨,短短幾百米的距離,她已經摔了很多跤了、已經爬起來了很多次了,可是好像怎麽也走不到頭一樣。
??她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想著總會到的,總會到的,她隻有用信念支撐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霍湘終於又聽到了除了風聲和雨聲以外的聲音:汽車行駛在山間的聲音。
??那說明,車子已經很近很近了。
??霍湘心中一凜:她不能錯過車子,她一定要在車子開過來之前趕到路邊,否則,她不知道車子還不會不會再回來了。
??她嚐試著從地上爬起來,可越是著急,她就越是爬不起來,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滾。
??她倉皇地抬頭往山上看,已經能看見汽車燈穿過雨幕的微光了。
??如果她沒能在兩三分鍾之內爬到馬路邊,那麽她也許就錯過了活命的機會。
??可她爬不起來了。
??她一咬牙,隻能抓著地麵凸起的石頭或者野草,一寸一寸在泥地上往前挪。
??好在,即便這樣很疼,但還是能繼續往前挪,而且眼看距離越來越近,她甚至能在一片漆黑裏看見水泥路凸起的邊緣了。
??可就在這時候,汽車壓過路麵的聲音響在耳邊,被輪胎濺起的泥水甚至落在了霍湘臉上……
??霍湘呆了下,而後猛地抬頭,就看見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快速地從她麵前的水泥路上開了過去,繼而很快向前駛去了。
??那一瞬間,霍湘幾乎是處於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麽,可她到底什麽也沒能抓住。
??她在刹那間心如死灰,看著越野車離開的方向呢喃著喊了一聲:謝蘭霄。
??可聲音太小,幾乎連她自己都沒聽見。
??然而下一瞬,絕望讓她崩潰到極致,她用了畢生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又喊了一聲:謝蘭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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