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路上,我憂心如焚,唯恐自己遲了一步,唯恐西涼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們殺戮突厥一樣。我們風雪兼程,在路上歷經辛苦,終於趕到了西涼王城之外。
看到的王城安然無恙,我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城門仍舊洞開著,冬天來了,商隊少了,守城的衛士縮在門洞里,裹著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無聲息地溜進了王城。
熟悉的宮殿在深秋的寒夜中顯得格外莊嚴肅穆,我們沒有驚動戎守王宮的衛士,而是直接從一道小門王宮。西涼的王宮其實也不過駐守了幾千衛士,而且管得很鬆懈,畢竟西涼沒有任何敵人,來往的皆是商旅。說是王宮,其實還比不上安西都護府戒備森嚴。過去我常常從這扇小門裡溜出王宮,出城遊玩之後,再從這裡溜回去,沒有一次被發現過。
整座宮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帶著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天氣太冷了,阿渡一直凍得臉色發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給阿渡穿上,我們兩人的靴子都磨破了,露出了腳趾。我又找出兩雙新靴子換上,這下可暖和了。
我順著走廊往阿娘住的寢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點兒見到阿娘。
寢殿里沒有點燈,不過宮裡已經生了火,地氈上放著好幾個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爆似乎低著頭。
我輕輕地叫了聲:」阿爹。「阿爹身子猛然一顫,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紅了:」孩子,你到哪裡去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阿爹這個樣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熱,似乎滿腹的委屈都要從眼睛底下流出來。我拉著阿爹的袖子,問他:」阿娘呢?「阿爹的眼睛更紅了,他的聲音似乎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他說:」孩子,快逃,快點逃吧。「我獃獃地看著他,阿渡跳起來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來,有無數人舉著燈籠火炬涌了進來,為首的那個人我認識,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涼來求親的使節,現在他神氣活現,就像一隻戰勝的公雞一般,踱著方步走進來。他見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禮,而是趾高氣揚地說道:」西涼王,既然公主已經回來了,那麼兩國的婚約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沒有託辭可以推諉了吧。「這些人真是討厭,我拉著阿爹的衣袖,執著地問他:」阿娘呢?「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淚。
我從來沒有見過阿爹流淚,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著那些中原人。他的聲音低啞喑沉,他說道:」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著這些中原人,就是他們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們逼迫著我們西涼,要我交出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不甘心受辱,在王宮之中橫刀自盡。
他們……他們還闖到王宮裡來,非要親眼看到你母親的屍體才甘心……這些人是兇手!是殺害你母親的兇手……「父王的聲音彷彿喃喃的詛咒,在宮殿中」嗡嗡「地回蕩,我整個人像是受了重重一擊,往後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的臉頰,他滿臉鮮血,舉刀朝著中原的使節衝去。
他勢頭極猛,就如同一頭雄獅一般,那些中原人倉促地四散開來,只聽一聲悶響,中原使節的頭顱已經被父王斬落。父王揮著刀,沉重地喘著氣,四周的中原士兵卻重新逼近上來,有人叫喊:」西涼王,你擅殺中原使節,莫非是要造反!「阿娘!我的阿娘!我歷經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再也見不到我的阿娘……我渾身發抖,指著那些人尖聲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裡?他躲在哪裡?「沒有人回答我,人叢中有人走出來,看裝束似乎是中原的將軍。他看著我,說道:」公主,西涼王神智不清,誤殺中原使節,待見了殿下,臣自會向他澄清此事。
還望公主鎮定安詳,不要傷了兩國靛面。「我認出這個將軍來,就是他當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奪走阿渡的刀,並且將我帶到了中原大軍的營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上次我可以從中原大營里逃出來,是因為師傅,這次師傅也不在了,還有誰能救我?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我說:」我要見李承鄞。「那個中原將軍說道:」西涼王已經答允將公主嫁與太子殿下,兩國和親。而太子殿下亦有誠意,親自前來西域迎娶公主。公主終有一日會見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一涌而上,阿爹揮刀亂砍,卻最終被他們制服。王宮裡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衛士來瞧上一眼,顯然這座王城裡裡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兀自破口大罵。我心裡像是一鍋燒開的油,五臟六腑都受著煎熬,便想要衝上去,可是那些人將刀架在阿爹的脖子里,如果我妄動一動,也許他們就會殺人。
這些中原人總說我們是蠻子,可是他們殺起人來,比我們還要殘忍,還要野蠻。我眼淚直流,那個中原將軍還在說:」公主,勸一勸王上吧,不要讓他傷著自己。「我所有的聲音都噎在喉嚨里,有人抓著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涼,給我最後的支撐,我看著她,她烏黑的眼睛也望著我,眼中滿是焦灼。我知道,只要我說一句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替我拚命。
可是何必?何必還要再連累阿渡?突厥已亡,西涼又這樣落在了中原手裡,我說:」你們不要殺我阿爹,我跟你們走就是了。「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聵,自從阿娘死後,據說他就是這樣子,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的時候就要去打殺那些中原人,糊塗的時候,又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我倒寧願他永遠糊塗下去,阿娘死了,父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們皆被中原人軟禁起來,宮裡的女人們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還沉得住氣。
還沒有報仇,我怎麼可以輕易去死?
「李承鄞聽聞我這樣說,臉色微變,終於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卻往後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彷彿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李承鄞大驚,搶上來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
我左手一揚,手中的利刃」嗤「一聲割開衣袖,我的半個身子已經凌空,他應變極快,抽出腰帶便如長鞭一揚,生生捲住我,將我硬拉住懸空。那腰帶竟然是我當日替他繫上的那條,婚禮新娘的腰帶,累累綴綴鑲滿了珊瑚與珠玉……我曾經渴求白頭偕老,我曾經以為地久天長,我曾經以為,這就是天神讓我眷戀的那個人……我曾經在他離開婚禮之前親手替他繫上,以無限的愛戀與傾慕,期望他平安歸來,可以將他的腰帶系在我的腰間……到那時候,我們就正式成為天神准許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揮起,割斷那腰帶,山風激蕩,珠玉琳琅便如一場紛揚的亂雨飛濺……我終於看清他臉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萬分……我只輕輕往後一仰,整個人已經跌落下去。
無數人在驚叫,還有那中原的裴將軍,他的聲音更是驚駭:」殿下……「崖上的一切轉瞬不見,只有那樣清透奠……就像是風,托舉著雲,我卻不斷地從那些雲端墜落。我整個身子翻滾著,我的臉變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見,無窮無盡的風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阿渡告訴我說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會是什麼樣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嗎?還是能夠永遠吞噬人的深淵……虛空的絕望瞬間湧上,我想起阿娘,就這樣去見她,或許真的好。
我已經萬念俱灰,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愛我……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拉住了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爆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做夢也沒有想過,他會跳下來抓住我,我一直以為,他從來對我沒有半點真心。
他說:」小楓!「風從他的唇邊掠走聲音,輕薄得我幾乎聽不見。我想,一定是我聽錯了,或宅這一切都是幻覺。他是絕不會跳下來的,因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顧小五,我的顧小五早已經死了,死在突厥與中原決戰的那個晚上。
他說了一句中原話,我並沒有聽懂。
那是我記憶里的最後一句話,而也許他這樣追隨著我墜下,只為對我說這樣一句,到底是什麼,我已經無意想要知曉……我覺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後的剎那,我並不事獨的一個人……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扎,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淵水」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睜開模糊的眼睛,一切漸漸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爆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雙眼也紅紅的,還微微有些腫。
我看到帳子上綉著精巧的花,我慢慢認出來,這裡是東宮,是我自己的寢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氣,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夢裡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擄去了,然後那個刺客竟然仕劍,我就站在承天門下,眼睜睜看著樓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夢見我早就認識李承鄞,他化名顧小五,屠滅了突厥,殺死了阿翁,還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瘋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這個噩夢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幸好那一切只是噩夢,我慢慢抓著永娘的手,對她笑了笑,想說:」我好餓……「我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喉頭一陣劇痛,氣流在我口腔里迴旋,但我無法說話。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著眼淚拉著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醫說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燒壞了嗓子。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宮娥捧上了一盞清露,永娘親自餵給我,那清露甘芳的氣息與微涼的滋味令我覺得好生舒適,頓時緩和了喉頭的痛楚。我大口吞咽著,永娘說道:」慢些,慢些……別嗆著……唉……這幾天滴水未進……可真是差點兒急煞奴婢了……「幾天?
我已經睡了幾天了?
我比畫著要紙筆,永娘忙命人拿給我,宮娥捧著硯台,我蘸飽了墨汁,可是下筆的時候卻突然遲疑。
寫什麼呢?
我要問什麼呢?問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沒,問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經瘋癲?我到中原來,他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日思夜想的西涼,竟然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從前竟然絲毫不覺得怪異,我從前只怨阿爹無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西涼早就已經成了一場幻夢。我根本就不敢問阿渡,我又怎麼敢,敢去問永娘?
我久久無法落筆。
筆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終於」嗒「一聲落下,滴落在紙上,濺出一團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