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梳頭…
聽瀟湘提出這般的要求,夏無歸的軀體驟然一震,頓了頓腳步,立於瀟湘的三尺之外,停了下來。
聽那腳步聲停頓,瀟湘歎了口氣,又緩慢地落手,欲將梳子擱置在桌案上,“既不願意,便罷了。”
話音剛落,那還未擱置在桌案上的梳子,便被一隻大掌接了過去,隨後,披散於身後的發絲,便被輕緩的梳理著。
這動作熟悉而有條不允,仿佛這已是他做過許多次的事情,稀鬆平常,同老夫老妻一般。
夏無歸生怕卡掉了瀟湘的任何一根頭發,動作極輕極慢,幾近是一根一根的在整理,極為細心,即便是對他自己的發,都沒有這般在意。
身後,那低沉悅耳的聲線,帶著懷念與幾分深究臆測,“王後,上一回孤幫你梳頭,是什麽時候?”
瀟湘看著鏡中的自己,目光灼灼,笑言,“許是四年前……若是你喜歡,我們可以回到當年。”
聽到瀟湘說“四年前”,素來沉穩鎮定的帝王,忍不住將手頓了一頓,隨即又重新梳起了她的頭發,一遍又一遍,極輕極慢,卻沉重了許多。
夏無歸並沒有回話,瀟湘卻瞧出了他的心思,“罷了,梳了頭,我們夫妻一同為明王大人接風洗塵。”
“夫妻二人”這個詞匯,安瀟湘是極少說的,大多時候是直呼其名,所以眼前的一切,隻讓夏無歸覺得身處夢中。
即便夏無歸今日沉默了許多,瀟湘卻仍同以往一般,自然地打開了首飾盒。她緩慢地轉過了頭,對上那雙深褐色的瞳孔,“你覺得,我戴哪一株好看?”
首飾盒中的簪子並不多,卻每一株皆是夏無歸親自挑選的,但安瀟湘卻從不帶這些玩意兒,平日皆是素麵朝天,捆個發帶出門,或是戴上玉冠,身上黑衣大人的男人衣袍。
夏無歸將視線定格在瀟湘那張熟悉又陌生的容顏之上,褐金色的瞳孔盡是深究臆測,湧動著不敢自信的暗流。他微微偏頭,掃上那首飾盒中,緩緩伸手,拾起一株海棠紅玉簪,為瀟湘別上。
許是太多年沒做這等事,夏無歸的手法生疏了許多,導致簪發接近半個時辰才做好。
即便拖遝了許久,瀟湘還是滿意地瞧了瞧鏡子,嘴角揚起那熟悉溫和而人畜無害的弧度,溫柔似水,“你準備勸說百姓接納我嗎?”
將安瀟湘藏匿在宮中將近一年,終於要對天下公布安瀟湘還活著的訊息,在諸葛明空回朝祭天之時宣布,也能讓懿城的所有百姓都瞧見這一幕。
夏無歸並無過問瀟湘眼睛的事情,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良久,才沉聲道,“沒有,你今日不要出宮了。”
瀟湘的聲音像一隻淘氣的小貓,柔軟溫和,又帶著一絲微微上揚似傲嬌的語調,“為何?”
夏無歸緩緩傾身,從背後擁抱住這個他深愛著的女人,“今日風大,孤怕王後被凍壞了。”
瀟湘輕輕將手搭在他的大掌上,“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夏無歸似乎思考了許久,他對上那雙熟悉的藍眸,“好。”
橙子與姍姍來遲的玻璃在一邊聽了許久,隻覺得今日的皇與王後格外溫存,分明昨日還在吵著要合離,今日便能一同梳頭描眉了?
玻璃隻覺得女人都是善變的,這一切不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橙子卻瞧出了許許多多的古怪,隻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實在太過詭異。
如今這天下百姓仍舊對安瀟湘恨之入骨,夏無歸便輕易要帶她去遊街,意思顯而易見:不論你們接受還是不接受,孤的女人永遠是孤最疼的寶貝。
以強勁的手段與天下的意願違背,讓別人不敢反抗,誰敢反抗便是與他夏無歸為敵。
而與夏無歸為敵,無異於是最恐怖的事情。但到了那個時候,這個國家最英明的君王,做了最不英明的事,便會聲名狼藉,威望不複。
二人你儂我儂了片刻,便到了庭院用早膳,宮人們陸續端上了精美的膳食。
夏無歸執起玉勺,熟悉的為瀟湘勻了一勺血燕,放入她的碗中,她卻隻掃了一眼,便挪開了視線,顯然沒有要用的意思。
瀟湘左右掃視了一眼,端起了眼前不遠處的快樂水,抿了一口。
一抬眼,卻又見夏無歸與玻璃二人皆是怪異的神色,她擱下了快樂水,“怎麽了?”
夏無歸並未言語,而是一言未發的執起眼前的快樂水,順著瀟湘方才喝過的位置,輕飲了一口。他皺了皺眉,沉聲道,“無事。”
安瀟湘每日晨起時,都會準備一盅夏墨愛喝的快樂水,那味道慘不忍睹,而此時她自個兒喝了麵不改色…
玻璃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快樂水,許久才麵無表情地上前,“皇,明王到了。”
夏無歸駐足片刻才轉身,大步走向殿門,又回頭深深凝視了瀟湘一眼,才轉身離開。剛跨過門外,便沉聲道,“去請師尊。”
玻璃麵無表情地點頭,正欲離開,卻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一般,又掃了一眼殿門,卻還是什麽都沒說,麵無表情地垂首離去。
看著那主仆二人離開,瀟湘唇畔的弧度逐漸削薄,又淡至以往的若有似無。她慢慢起身,拖拽著繡工精致的華袍渡步走向殿門,望向了久違的天空。
陽光穿過指尖的縫隙,映照在那絕世無雙的藍眸上。她微微眯了眯眼,掃向一旁的橙子,“去瞧瞧小公主…”
似乎想起了什麽一般,她又添了一句,“墨兒,墨兒喜歡吃什麽?”
橙子滿麵狐疑,“主子,這些平時就您最清楚了,公主的膳食,素來都是由您一手製成的。”
瀟湘想起夏無歸玻璃與橙子怪異的模樣,思索了一番,又回寢殿找到了那一方霜紗,戴了起來。
而後在宮人的帶路下,順利的找到了瀟湘宮的灶房,吩咐道,“幫我備一份平日公主愛吃的早膳。”
宮人們麵麵相覷,那領頭之人上前稟報道,“王後,素日公主的吃食,向來都是您一手準備的,奴婢實在不知公主的喜好。”
瀟湘慢慢渡步,走過那整理地幹淨、井井有條的灶台,即便那華袍拖拽而過,也是不染一色。
安瀟湘時常留在灶房搗鼓些什麽,所以眾人皆是將這灶房打掃的一塵不染,生怕懈怠了這位帝王的掌中寶,惹來殺身之禍。
瀟湘將視線落在那滿滿當當的菜籃中,種類齊全。她隨手挑起了一顆小南瓜,又掃了一眼四下宮人的反應,試探性地道,“今日,就用它做糕吧。”
宮人們點頭,卻仍是駐足於原地,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安瀟湘素來以廚藝為榮,根本不會給身邊人動手的機會,即便是簡單的燒水,都要親力親為,從前每一回幫她,都要被她罵,並且罰出去劈柴。
久而久之,就沒有人敢去幫她,連提出幫她都不敢說出口。
瀟湘拎起那小南瓜,又看了一眼那菜案旁的刀,伸手輕鬆地拎了起來,學著方才來時宮人的模樣,一手剁下了南瓜,砍成了兩半。
而安瀟湘能握起刀刃,實在是眾人所意料不到的。王後已經許久沒有握過刀了,實在因為她體虛,所以宮人一般都是在她實在提不起刀的時候,才提出幫她一把。
方才她一握刀,便有人想要上前幫忙,怎料她同以往的喘氣兒不同,而是輕輕鬆鬆的提了起來,令人大吃一驚,大跌眼鏡。
並且她握刀的速度與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利索,讓人絲毫不覺得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且雙目失明。
這下手快很準的模樣真的是眼瞎了的人嗎?
宮人們麵麵相覷,卻絲毫不敢違抗她的意思,紛紛垂首。
橙子瞧不見眼前的情景,聽這刀砸在菜板上咚咚咚的聲響,有一些懷疑。
灶房中的人用刀素來是小心翼翼,哪有人敢這般大膽,咚咚咚的砸菜板?
於是橙子在眾人的疑惑之中,身先士卒地一般說出了第一句話,“王後,您在用刀嗎?慢些,小心切到手,您現在還盲著呢。”
聽到此處,瀟湘終於明白周圍人怪異的臉色從何而來了,她當即頓了頓手中的刀,臉上的笑意柔和,“哦,是我大意了。”
說著,瀟湘的手霍然一偏,將手割了個小口子,痛呼一聲,“呀,切到了。”
“王後!”
一眾工人當即便圍了起來,將瀟湘簇擁一團,手忙腳亂地為她包紮起傷口,“奴婢該死,竟讓王後動這些無眼之物。”
說著,眾人便紛紛跪了下來。
看著手中赤紅的鮮血一滴滴落下、暈開,瀟湘柔和的目色之中掠過一絲別樣的光,她又迅速躲開了視線,合了合眼睛,將思緒定了下來。她邁著小步子,拖拽著華袍,慢聲道,“無事。”
橙子熟門熟路的自袖口中拿出傷藥,雙手遞上,“一會兒還要與皇一同遊街,若是被皇發現您受了傷就完了。”
“謝謝,”瀟湘接過傷藥,禮貌地道了聲謝,又回頭吩咐了一句,“將我方才剁開的……煮了吧。”
瀟湘從未觸及過廚房,更念不出那南瓜的名諱。
宮人麵麵相覷,看了一眼被切成片兒的南瓜,卻也隻能應了一聲是。
見灶房的事兒處理完了,橙子才開始稟報瀟湘今日的行程,“午膳前便要去遊街,遊了街便要去商會拜訪,去茶坊走訪,福樓麵見,查探一番各鋪麵產業……”
“公主此時應當還在私塾,有老師爺在側,遊街怕是去不了,皇與老師爺素來不喜公主招搖過市,年來從未讓公主出過夏宮的門,”橙子說著,又想起來另一回事,“劉言與墨白還在外頭候著,等著與您一同去商會,帶了五百人,準備將那塊地包圍,這一回絕對不會出事。”
想起觸及商會的這些時日,接近每一回去商會,都會遇上刺客,橙子也說不出原因,隻能將所有人都帶上,先發製人,包圍商會。
不僅有五百明衛,還有皇備的五百暗衛,數千雙眼睛盯著商會,她就不信還能再出什麽幺蛾子。
瀟湘應了一聲,又問了一句,“公主在星凜尊者身側?”
“是,星凜尊者最是疼愛公主,與公主寸步不離。”
話至此處,瀟湘的臉色微沉,卻也是一言未發地點了點頭。
剛走至門前,便瞧見不遠處麵色焦急的墨白與劉言,一見瀟湘來到,當即便湧了上來,“黑衣大人,大事不好了!”
橙子皺眉,“別急,慢慢說。”
墨白手中握著一隻機關鳥,他一邊拆卸機關鳥,一邊朝橙子問道,“公主此時在瀟湘宮中嗎?她會一同去遊街嗎?”
聽到提及夏墨,瀟湘當即望了過去,“公主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今日收到的帖子,說若今日遊街,刺客便會來刺殺公主!”
劉言焦急的言語,終於引起了瀟湘與橙子的重視,卻還是有些不信,“千萬雙眼睛都盯著呢,誰有那麽的膽子敢刺殺公主?”
“是商會會長與第一公子的帖子,許是王後拖他拖的太久了,他急眼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墨白看了安瀟湘一眼,默默地道,“況且這種事兒他也不是沒做過。”
的確不是沒做過,商會一大圈兒人,千百雙眼睛盯著呢,眾目睽睽之下刺殺安瀟湘他都做得出來,並且不止一回,刺殺夏墨又算得了什麽呢?
但是早不來,晚不來,偏要在遊街這麽重要的時刻,要她立刻來,顯然是不想讓她去遊街。
但是,不論是安瀟湘或是瀟湘,她們的底線都是一樣的——夏墨永遠是她們心中的寶貝。
最不可容忍的,就是有人動搖自己的底線。
瀟湘並未麵露怒色,而是露出了很久以前那熟悉的溫柔笑意,人畜無害的目光與弧度,隱約讓人覺得有幾分危險。她慢聲道,“好,既然他不讓我去,那我便不去。”
說罷,她轉了一個方向,慢慢遠去,“都別跟來。”
暗處,淼沝水越過一層一層濃密的樹影,追隨瀟湘的背影,越過高塔,上了摘星樓,卻見她正在眺望著遠方。
淼沝水麵若冰霜的偏頭,看著瀟湘調望的方向,正是望月樓。
從摘星樓,正好能望到望月樓的頂層,而從望月樓,也正好能望見摘星樓的頂層,遠處那耀眼奪目的赤色飄搖,似乎在提醒著她,那個危險的男人,時刻會威脅她女兒的安危。
瀟湘微微轉身,正在淼沝水以為,瀟湘終於要離開的時候,卻見瀟湘徑直望向了她,聲色溫和而從容,“出來吧。”
見瀟湘竟發現了自己,淼沝水顯得有些驚訝,卻還是走了出來,“你是如何發現我的?”
為了防止任何人在用千裏香發現她,她將千裏香裹上了一層蠟,味道也散發不出去,所以,近日暗中跟隨安瀟湘也從未被發現過。
“這很重要嗎?”瀟湘溫和一笑,“重要的是,你當真還會縱容他胡作非為嗎?”
此處的“他”是何人,顯而易見,但淼沝水仍舊是麵不改色,“王後,屬下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瀟湘笑意不減,慢慢扯下了霜紗,步步逼近了她。那走路的姿勢絲毫不像是一個盲人該有的模樣,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
那笑意之中所遮掩不住的寒芒,更讓人毛骨悚然,“好歹情深意重一場,我還不想對他痛下殺手,若他執意要動我的女兒,我自當要讓他陪葬。”
這種眼神,是安瀟湘從未有過的。
淼沝水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既然知情深意重,您自然要回到公子身邊,常伴左右才是。”
聞言,瀟湘嗤笑一聲。她慢慢伸手摸了摸淼沝水的臉,“真是一副好臉蛋,不過我更喜歡她被打腫的模樣。”
淼沝水瞳孔微縮,似想起了什麽一般,退後兩步。她沒有開口,但驚愕的目光卻如何也遮擋不住。
見她似乎已經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是誰,瀟湘才收斂起那危險的笑容,隱藏了黑暗的一麵,卻更讓人覺得膽寒,“無妨,既然他想見我,便讓他見個夠,我會讓他永永遠遠,都記得這個軟香懷玉的女子,是多麽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