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春香與劉言都有些不明所以,卻仍是照做地退後兩步,按照安瀟湘的指示去請大夫了。


  看著春香與劉言消失在視線之中,安瀟湘才將似笑非笑的神色斂下,繼而又轉過了頭,看向隔壁生意紅火的明香茶坊。


  降價提銷量固然是好主意,但胡明這一舉動,無疑得罪了所有開茶館的掌櫃,不必她出手,他都會受到懲戒。即便他勝了這一場,都不會有人瞧得起明香茶坊的做派,更何況,她也不會給他勝的機會,這一回,她要讓明香茶坊永不得翻身!


  在前往各個藥館的路上,劉言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姐姐,這快樂水的秘方,是你偷的嗎?”


  春香偏頭看著劉言,並未回話,而是反問了一句,“言兒,在你心中,究竟是姐姐重要,還是那黑衣重要?”


  這番話,讓劉言語塞,但他又很快反問,“所以,姐姐你究竟為何要處處與黑衣大人敵對,黑衣大人待你我可不薄啊!”


  聞言,春香頓了頓腳步,目色前所未有的肅然冷沉,直讓劉言心頭微顫,畏懼這教養他多年的姐姐。他慢慢放低了聲,“我不問便是了。”


  春香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又轉過了頭,繼續腳下的步子。


  待二人領著數十位最近醫館中找來的大夫,便朝安柚茶坊回去,而這剛回到那條街,便被眼前的情景給驚呆了。


  安柚茶坊的對麵便是明香茶坊,安柚茶坊的隔壁便是望月樓,連著好幾棟都是茶館,幾乎這一整條街都是茶坊的地盤。


  而此時,方才大排長龍的明香茶坊門前,一大群百姓正在上吐下瀉,叫苦連天,隻讓方才叫喚得很賣力的夥計都慌了神。


  幾乎所有購買了明香茶坊快樂水的百姓都出了事,明眼人都知道這不是意外,而安瀟湘則將這一切都放在眼中,卻從容不迫,泰然自若。顯是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早已是意料之中。


  春香與劉言正巧牽著那幾十名大夫回來,她當即便讓他們坐在安柚茶坊的門前,替百姓診治,且收費不菲。


  而這一切都是由明香茶坊造成的,自然一切的療費用都有明香茶坊承擔,讓安瀟湘狠狠地賺回來一筆。


  胡明在明香茶坊內坐立不安,早已失了從前偽裝的從容淡定,怒聲叫喚著身旁的夥計,將所有的責任與怒火都撒在了無辜的人身上,“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是不是你們的手腳不幹淨?我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明香茶坊,就這樣被你們毀於一旦了!”


  胡父還算冷靜,拉住了怒火中燒的胡明,“別急,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若是急了,我們才是真的敗了。”


  聞言,胡明才算冷靜了一些。


  “對,不能急,”說著,胡明又搖了搖胡父的雙肩,有些激動地大聲叫喚,“爹,你再去找她,你去找她,定是她動了手腳!”


  胡父點了點頭,卻還是勸他冷靜,“別急,這不是還有五日嗎?萬不可自亂了陣腳。”


  而明香茶坊對麵,安柚茶坊的門口,徑直從茶坊變成了醫館,替人在線把脈。


  安小強未卜先知,將懿城中大部分的大夫都請了來,並且坐地起價,要求明香茶坊付出五倍的診治費。


  百姓們並無多大的異樣,不過是尋常的瀉肚罷了,開了幾帖子的藥,便已好全了。


  明香茶坊也迅速找到了解決方法,對外聲稱明香茶坊中有兩個手腳不幹淨的夥計,給趕了出來,並主動承擔了醫治百姓的銀兩,完美解決了此事。


  而此事最大的受益者,無疑是安瀟湘,明香茶坊的名譽受損,安柚茶坊作為敵對勢力,自然坐收漁翁之利。


  此事算完也不算完,而明香茶坊與安柚茶坊的衝突與爭鬥,方才開了個頭罷了。


  這一招,還是對她下手的人教她的,怪不得她,若快樂水製作秘方不被盜,一切都不會發生。


  見安瀟湘仍悠然自得的坐在窗前飲著奶茶,似乎對眼前的局勢大勢在握的模樣,令春香惶恐。


  安瀟湘看著春香的眼神也是越發的玩味,她十分篤定春香會順著她的計劃往下繼續,因為她別無其他的選擇。


  眼見時間越來越少,距離那一日也越來越快,怕是也再憋不下去了,即將要露出她的真麵貌。


  春香看著安瀟湘滿懷信心的從容姿態,她狀似不經意地上前詢問了一句,“姑娘,您為何會猜到,他們的快樂水有問題?”


  安瀟湘挑了挑唇,偏頭掃了一眼滿目懵然的劉言,又落在了滿懷好奇的春香身上,她慢慢地道,“快樂水每一步研製都是由我親力親為,我自然知道。”


  頓了頓,她又接著話茬,繼續往下說,“那快樂水是酸甜酸甜的,到這一步時,我也經常犯錯。這快樂水中呀…有一味特殊的糖漿,若是這一味糖漿放錯了,便十有八九會如同先前那些百姓一般,瀉肚,若是嚴重了,還有可能會鬧出人命。”


  安瀟湘的言語好似刻意一般,又好似不經意一般,臉上越發神秘的氣息,以及那霜紗之中若隱若現的似笑非笑,幾近要咧出了嘴角。


  這一切都是不懷好意的前兆。而春香卻別無選擇,安瀟湘也在等著她主動走入圈套,請君入甕。


  春香硬著頭皮,又接著問了一句,“那一味糖漿,是什麽?”


  安瀟湘佯裝若有所思地支了支腦袋,又是神秘一笑,“我忘記了,不過我的食譜,便放在我的房中,回頭憶起來了,我再回去翻一翻,瞧一瞧。”


  聽至此處,春香便沒再接話了。


  不論安瀟湘懷疑她,或是等著她走入圈套,她都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當夜,春香便趁著夜色,潛入了安瀟湘的房中。


  在她踏入房門的那一刻,屋內的燭火便一瞬之間全然亮了起來,安瀟湘便那般翹著腿指著腦袋,慢悠悠地看著春香,似乎已等待多時了。


  春香當即被眼前的情景嚇得退後兩步,卻被身後的良閔攔住,他麵色肅然,隻手摸上了刀鞘,似乎隻待安瀟湘一聲令下,便能出刃將她砍死。


  夏國有明確的刑法規定,叛主之人五馬分屍之刑法,而果如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雖說那隻是個意外。


  一瞬之間,安柚茶坊燈火通明,巨大的聲響驚醒了周圍一條街的百姓,紛紛點了燭火,提了燈盞,便出來瞧熱鬧,卻見安柚茶坊的夥計與安家營的人奔上奔下。

  近日,安柚茶坊的瓜實在太多了,尤其是與望月樓、明香茶坊爭鋒,被坊間已是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如今再鬧出一些新鮮事兒來,更是要一傳再傳。


  有百姓忍不住上前八卦了一句,問門口守門的夥計,“老鄉,裏頭是咋回事兒?”


  夥計滿不在意,“聽聞是抓住了判主的叛徒,不過我也不曉得是誰,我們這些外院兒的也隻能聽到這些消息。”


  春香的抓捕現場,朱蘇是精神抖擻的樣子,顯是潛伏了一夜都未眠,一直等待著這個時機。他頗為得意洋洋的樣子,仰了仰頭,“黑衣大人,您看,我早說了這個人有問題吧。”


  “做的不錯,”安瀟湘象征性地表揚了她一聲,便又將視線投向了春香,“姑娘,我記得我也待你不薄吧?你為何要三番兩次與我作對?”


  “待我不薄?”春香似聽見了什麽極其好笑的事一般,大笑出聲,“笑話,你這個妖女,有何顏麵說待我不薄?”


  妖女…想來,春香已猜到了她的身份。


  安瀟湘隻沉默了片刻,你將失身又落在了方才姍姍來遲的劉言身上。她不徐不疾地勾了勾唇,直勾勾地看向他,“如今人贓俱獲,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要聽你姐姐的,還是聽我的?”


  頓了頓,安瀟湘又慢慢渡步,朝春香的方向走去,她漫不經心地伸手彈了彈春香的發絲,“你若是還想跟著我,並不要與你姐姐有過多交集,若你不想跟著我,門在那邊,走了便別回來。若是你執意向著你姐姐,要與她同生共死,我自然也無話可說。”


  聞言,劉言似陷入了什麽掙紮一般,視線在春香與安瀟湘之間來回掃視,春香也一直用那冷沉的目光凝視著劉言,等他做出最終的選擇。


  最終,劉言看向了春香,慢慢朝她走了過去,“姐姐。”


  春香亦用力回握住了劉言的手,眼裏似有水氣湧出一般,卻正在即將哭泣之時,卻聽見劉言堅定又帶著幾分勸阻意味的聲音,“姐姐,別幹傻事兒了,收手吧。”


  說罷,劉言便毫不猶豫的鬆開了春香的手,走向了安瀟湘,站在了她的身邊。


  春香滿麵不敢置信,安瀟湘似也有些詫異,劉言竟會做出這般的抉擇。


  要知道,劉言與她主仆不到半年,而春香與他卻紮紮實實是骨肉至親,劉言此人收斂後,便越發的勤奮努力,安瀟湘也極為看重他,始終因為春香的存在,不敢真正地信任他們姐弟二人。


  春香被良閔拿下後,離開前的最後一個眼神,仍是不敢置信地一寸不離地凝鎖在劉言身上,仿若他做出這般的選擇,便是冒天下之大不為。


  安瀟湘看著眾人離去,耳畔是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又看了一眼劉言,他低垂的頭讓人看不清臉色,但她卻知道他的心情並不怎麽好,畢竟那可是他親姐姐呀。她又多說了一句,“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否則若明兒你看我的眼神跟仇人似的,再翻臉便遲了。”


  安瀟湘是害怕被背叛,提前講明白了,他今日若認了她,她便既往不咎,春香的事兒,她自然不會往劉言身上擱,畢竟是與他無關的。


  但劉言若明日想起來了,又恨她了,她自然不會手下留情,立馬就送他去見春香,下場會比今日翻臉更嚴重。


  聞言,劉言又堅定的點了點頭,“黑衣大人,我早已明白了,您放心,我絕不會反悔。”


  安瀟湘也不知道,劉言究竟何來的信心,讓他拋棄了姐姐跟著她,其實她也並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麽好,而方才春香的番話,更是徹徹底底點醒了她。


  妖女…這個稱呼,即便“安瀟湘”與“黑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聯係到一處,一個惡到極致,一個善到極致,但比起她罪惡滔天的屠城,“黑衣”所做的一切簡直太不值一提了。


  即便“黑衣”將來拯救了世界,也不一定能將“安瀟湘”的名譽挽回過來,反而“黑衣”一旦與“安瀟湘”扯上關係,白的便立即會染成黑的,並且永不得翻身。


  安瀟湘覺查到,她近日越來越弱小了,若不依靠著安家營,她一出門遇難便束手無策,一切不知是從何時起的,她的身子越發虛弱了。


  身子虛弱了,連反應也遲鈍了,有些耳背,有時橙子走到她身邊她都沒有發現,走得久了也會累的氣喘籲籲,甚至站的久了也會腿軟,她不明白,這一切為何發生的如此突然,卻又無處覺察。


  安瀟湘害怕她未來會越來越虛弱,直至有一日成為走一步喘三口氣兒的廢人,出門不是坐車便是坐轎,她便失去了與全世界抗爭的資本與力氣了。


  此時回憶起百裏忘川臨行前那番話,她還以為百裏忘川所說的,她的身子骨越來越弱是假的,如今才知道,是真的。


  看著安瀟湘若有所思的模樣沉靜著,劉言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黑衣大人,您打算如何處置姐姐?”


  安瀟湘看著擔憂之意溢出神情的劉言,卻很實在地道,“這便要看你姐姐願不願意配合我們了,若她老實交代,寫了字據,按了手印,交代了幕後指使,我自然會對她從輕發落。”


  春香能認出她,是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事。據安柚兒與橙子所言,她從前便於春香有過糾葛,並且鬧得挺不愉快,還將她送入了牢中。


  她也不清楚那時是如何與春香見的麵,說的話,做的又是什麽事,盡是聽身邊人的口口相傳。


  但如今,隻要春香供出胡明,她便說到做到,既往不究。


  翌日,安柚兒果不其然來了,要救下春香,“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動她嗎?”


  “我的確答應過你,不會要她的命,”安瀟湘聳了聳肩,“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行為,已經觸碰到我的底線了,我不過是將她交給官府處置罷了,難道這很不合理嗎?”


  安柚兒眉頭緊蹙,激動地險些整個人捂著大肚子便要從輪椅上滑下來了,好在那可什豕穩穩將她攙住。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安瀟湘,有偏頭看著愈漸光亮的天色,“你將她交給官府,不就是要她的命嗎?”

  安瀟湘隻感覺很不可理喻,“她做著這樣的事,可不就是要我的命嗎?”


  究竟是什麽,讓安柚兒三番兩次地為春香辯解,她都不明白春香哪點受安柚兒的欣賞,生的人模人樣,做的盡是些混賬事。


  春香會被當做犯人一般,戴著鐐銬遊街過市,受到百姓們的雞蛋爛菜葉洗禮,然後上至邢台,等待官府審判,屆時的她必然是狼狽的。


  安瀟湘昨夜便差人去官府報了案,想必它們聽聞了黑衣大人的名頭,此時是早已坐在了邢台上,等待著這位大名鼎鼎的大人物的到來。


  見安瀟湘心意已決,安柚兒也心知此事無力回天,主要是春香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安瀟湘原諒又原諒,如今實在是忍無可忍,便要一個公平,她不要什麽勝敗,她隻要一個公正。


  快樂水研發而出,安瀟湘早已料到各大茶坊會眼紅,隔壁好幾個茶坊爭先推出了味道差遠了的黃果甜水,唯有明香茶坊按兵不動,她便猜到,明香茶坊野心之大,若要效仿便要一模一樣。


  可惜她根本沒什麽研製單子,一切都記在她的腦子裏,而春香盜走的,不過是她眾多失敗品中較為接近成功的一個。


  明香茶坊與安柚茶坊的爭鬥已到了尾聲,而這一日,也正是決勝負的日子,看著落後一大截的數目,商會便派人來“行使正義”,催促胡明趕快麻溜地收拾東西,趕緊滾蛋。


  這也是加入商會的好處之一,商會公正,知道是非對錯,也由不得他辯解,直接便趕人,“成王敗寇,願賭服輸,胡明公子這是想賴賬?為天下人恥笑?”


  胡明得罪不起商會,也沒有臉皮子在麵對這般多的百姓時出爾反爾,離開了懿城,在別處卻仍有翻身的機會,但在懿城紮根多年,落得這般下場,也未能混出個出人頭地的人樣,才是最難以接受的。


  迫於商會壓力,胡明父子遣散了眾多夥計,收拾了行李上了馬車,便準備去最近的思城或烏城,重頭來過。


  他們站在明香茶坊的門前,背脊卻挺得很直,將當日的戰帖撕下,收入了行囊之中,又回頭看著那生意繁盛一如當初的安柚茶坊,心生不甘。


  此時,春香被一眾安家兵圍著壓了出來,她精致的容顏之上盡然疲然,顯是一夜未眠,高挑的身段被身後的人毫無憐香惜玉地推搡著。她瞧見了胡明父子,似在逆流中瞧見了一根浮木一般,向它們投去了希翼的目光。


  胡明冷眼一掃,便轉身離開了,而胡父僅是歎了口氣,也隨著胡明離開,幾人僅是一個眼神的短暫交涉,便如同素不相識的行人一般,擦肩而過。


  春香的目光又瞬間暗淡,她看著胡明與胡父的馬車漸漸行遠,才又收回了視線,目色呆滯而空洞地垂著頭,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是不是後悔了?你從始至終、徹徹底底就是一顆棋子,被利用了。”安瀟湘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帶著毫不遮掩的嘲弄。


  本以為,這一回當真可以讓明香茶坊再無翻身之日,怎料春香的嘴這般嚴實,審了一整夜愣是什麽都沒說,還連著兩回勾引守衛險些逃走。


  安瀟湘又慢慢走近,隔著安家守衛對春香歎息,“也不曉得他胡明給了你什麽好處,能讓你這般死心塌地、守口如瓶,可惜你將他們放在心裏頭,他們可沒將你當成個人看。”


  說實在的,安瀟湘厭惡春香是因為她老與自己對著幹,厭惡的同時又有些欣賞她的勇氣與毅力,以及這堅韌不移、能屈能伸的態度,該服軟的時候低聲下氣地下跪,自身又能豁得出去,狠下心連跳脫衣舞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惜就是跟錯了人,若在她身邊,春香也是不錯的夥伴。


  想著,安瀟湘又是一聲歎息,而隔著安家守衛,瞧不清春香的臉色,卻能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成王敗寇罷了,如今又有什麽好說的?”


  成王敗寇……安瀟湘覺得春香很可憐也很可笑,人胡明從頭到尾都沒將她當成個東西,最後還將她當成背黑鍋的,將她拋下。


  眼見便要到邢台了,安瀟湘心念微動,“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若你老實交代,我們便掉頭回去。”


  安瀟湘捫心自問已對春香極為仁慈了,她素來何事都從輕發落,不喜鬧出人命,但春香三番兩次的與她來回周旋,當真觸碰到她的底線了。


  劉言與安柚兒便在不遠處觀禮,緊張地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


  周遭百姓也想不透春香為何會幹出偷竊之事,也不明白為何同樣名震懿城的兩位善人,便這般敵對了起來,分明前一日它們還親眼瞧見她們笑意盈盈地坐在一塊。


  一路上並未有百姓扔菜葉雞蛋,反而更多的是深究與不敢置信,很安靜,便靜靜地看著這支送刑隊伍走了一路,瞧了一路。


  隊伍行至邢台階梯之下,便退散兩邊,隻餘下戴著鐐銬的春香與安瀟湘,不知在說些什麽。而邢台之上的刑官早已等候多時,卻不敢打擾安瀟湘與春香的交涉。


  聽了安瀟湘這番話,春香才似尋回了一些神智一般,慢慢地轉過了頭,露出了一個如往常一般的笑容,卻讓安瀟湘覺得這個笑容詭異地滲人。春香輕聲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春香如今已是大限已至,待會上了邢台,手起刀落,命便沒了。或許臨死之前,能逼她說出些什麽,畢竟在生命麵前,一切都是虛的。


  安瀟湘並未多想,慢慢靠了過去,便等候著春香說些什麽。


  而下一瞬,春香徑直咬上了安瀟湘的霜紗,便重重往後一仰,與此同時,她唇畔瞬間劃過一道得逞的弧度,即便身軀即將倒地,她也毫無畏懼。


  眾人皆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震驚到,紛紛將視線凝聚到這一處。


  霜紗漫天飛舞,層層疊疊,厚厚的不知裹了多少層,那被封塵許久的容顏袒露出來。


  常年被這霜紗圍住雙目,安瀟湘一時之間有些適應不了光線,在霜紗剝離的一瞬間,下意識抬起了手,遮住了雙目,也擋住了那四麵八方照耀而來的烈光。


  “咚”的一聲,春香的頭顱重重砸在了地上,而她的嘴中仍死死咬著那霜紗不鬆口,她頭暈目眩,幾近昏厥,麵上卻仍是那副得意開懷的笑容。

  “都給我瞧清楚了,瞧清你們所敬仰、崇拜的黑衣大人究竟是誰!”


  許久,安瀟湘才適應了眼前的光亮,緩緩放下了手,抬起了頭,掃視著四周。


  所有的百姓,在春香扯下霜紗的那一瞬間,驟然變換了臉色,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百姓們一步一步朝安瀟湘走近,而越走近,便越能看清她那湛藍色的眼眸,以及如同當初一般絕美的容顏。


  安瀟湘的容顏之上,霍然沒有人那兩道疤痕,僅有的隻是昔日的美貌,似藍寶石一般耀眼奪目的眸,卻正是眾人痛惡她的證據。


  看著周遭百姓那副要吃人的麵貌,步步緊逼,安瀟湘卻四麵都被圍著,無路可退。


  連同刑台之上的刑官也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幕,紛紛站起來身,遙望人群中的安瀟湘,忍不住伸出了一隻手指,不停的顫抖著,“黑衣大人是…”


  “…是王後?!”


  “不,她是個妖女…”


  “是妖女!”


  人群霍然沸騰了起來,有人二話不說上前支起了安瀟湘,一大群人將她支上了邢台,五花大綁。


  而這個過程,安瀟湘無法反抗,那脆弱不堪的身軀,如今已讓她無力掙紮。


  有人念著昔日黑衣大人的威望,勸阻了一句,“莫衝動,雖說她是妖女,但她也是夏國王後。”


  “夏國王後?”眾多百姓隻覺得他這一言一語實為謬論,紛紛大笑出聲,“當年我爹我娘,都死在這個妖女手中,若非我去了星雲大陸,怕是我一家朝遭滅門了!”


  有了這個導火索,其他的百姓也開始肆意說出安瀟湘當年的惡劣行徑。


  “我兒子,我娘子,與我娘子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兒,都死在她的手中,這麽多年了,我每時每刻都在恨,恨這個妖女!她毀了我的一生!”


  “我那幺女,當年被她抓去做了美人骨,懸掛在那城牆之上,整整一月,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百姓們好似一支離弦的箭一般,一觸即發,越說越多,眼眶便紅了。


  的確,無人能有這個立場來勸他們放過安瀟湘,他們的每一個人,都有被安瀟湘迫害過,甚至有的人全家都被滅門,無處申冤。


  而這一切的債主,無處可尋人複仇,如今找到了罪魁禍首,便紛紛將當年的憤恨通通倒了出來,他們沒有別的想法,隻想殺了安瀟湘。


  沒有人給他們公道,他們便要自己創造一個公道。


  安柚兒與劉言被堵在人群之外,間隔了近百米的距離,黑壓壓的盡是人頭,人群之間毫無縫隙,讓人根本沒有擠進去的機會。


  而安瀟湘便被懸掛在那高台之上,四周已有百姓自發地擺起了柴火,隻待安瀟湘活活燒死。


  安柚兒抬頭看了一眼那可什豕,卻對眼前的一幕無能為力。


  劉言看著眼前的一幕,隻是呆滯了目光。


  安家營的將士們麵麵相覷,朱蘇與良閔看著眼前的一幕,也不知該不該上前幫忙。


  畢竟他們之中,也有不少人被安瀟湘害得家破人亡。


  人群的腳下,春香不知是死是活,緊閉的雙目不省人事。她的嘴裏還叼著那一抹霜紗,掛著一抹笑容。


  安瀟湘被百姓們扛著,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才到了高台之上,於她而言,隻不過是一晃眼的事,個人將她鬧的頭暈目眩,良久也未緩過神來。


  安瀟湘又一次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情景,卻不知說什麽話來為自己辯解。


  四周的百姓毫無例外的,看向她的目光是憎惡的,厭惡的,憤恨的,恨她恨到了骨子裏頭,恨不得將她生剝,活吞了,撕碎了,嚼進肚子裏頭。


  沒想到黑衣的身份這麽快便被揭露了,而這一天的來到也這般的快,她好似還有很多事沒做,很多事沒來得及做,便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但是…


  安瀟湘突然有點不甘心。


  憑什麽?憑什麽她的命運總是被人捉弄?憑什麽她總是身不由己?隻要有一絲希望,她都不該放棄。


  周遭百姓的動作十分迅速,就一晃眼,不知從哪家拎來了許多火油,澆在了柴火上,又拎著火把站在一邊,隻待百姓們一生喝下,便能點燃柴火將她活活燒死。


  安瀟湘聞著周邊濃重的油味,有些反胃與虛弱地咳嗽了一聲,忍住了幹嘔的欲望。她又一次麵向百姓憤恨的目光,聲線誠摯,“各位,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們,我也想用盡一生來彌補你們,彌補我的錯誤,若你們能給我這個機會,我今後定當竭盡全力彌補被我傷害過的每一個人,因為,我認為這樣才能體現出我的價值,比讓我死,更能體現我的價值。”


  安瀟湘的聲音清朗清晰,清楚的傳達到了每一個百姓的耳中,而百姓卻並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打消憤恨,反而怒意更甚。


  “你讓我們給你一個機會,誰又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兒子、幺女、妻子、母親,又有誰能給我們一家做主?”


  “你居然還有臉要求我們原諒你?你當年在我家門前,帶走我的丈夫,我苦苦哀求你,你有給過我機會嗎?”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對安瀟湘懷著無比恨意,怒意滔天。


  每一家每一戶的百姓,都走出了門,圍觀這一場盛世刑法,笑的無比暢快。因為這麽多年的冤屈,終於有一日能以複仇,而他們,即將親手為他們的至親之人報仇雪恨!


  即便如此,周圍舉著火把的百姓還是遲遲未能下手,似要聽她再辯解兩句。


  黑衣做過的善舉,整個懿城,整個夏國,乃至整個星凜大陸,都對她有所耳聞。


  但她做過好事,並不意味著她所做的壞事,便有人能為她承擔,所有的人,都要為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即便是安瀟湘也不能例外。


  墨白與橙子趕到時,百姓們將整條長街圍的水泄不通,即便帶著皇衛隊也無法將之突破。


  民怒已經蓋過了懿城,這一刻,所有人都在為此而憤怒,為此而悲傷,為逝去的親人們痛嚎。


  安瀟湘看著四周,又被濃重的油味給嗆到,“咳咳……若我還有機會,我便會將我所有的一切都奉獻出去,為我贖罪,直至我死的那一日。”

  “不論是安柚茶坊,福樓,賭學官,或是我的王後之位,傾盡所有,耗盡一切,”頓了頓,安瀟湘又接著說,“還是你們覺得,我死了,你們更能解氣,那便放火將我燒死吧。”


  的確,安瀟湘說的確實在理。若將她燒死,便能將一切都解決,那自然是再簡單不過,但是,安瀟湘死了,那些逝去的人便能回來嗎?

  不能。


  但是,若讓安瀟湘帶著愧疚,與贖罪之心,一直存活於世間,直至死亡,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這段時日,黑衣的做法他們也不是沒看在眼中,他們盡管相信,安瀟湘會贖罪,會如她所說的那般傾盡所有,耗盡一切,用一生贖清她的罪名……


  但是,一旦想到安瀟湘殺了他們的親人,它們又如何能縱容她在整日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活動?

  百姓們麵麵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若殺了她,逝去之人的罪過她又該如何還清?若不殺她,他們又如何安得下心來?

  忽然有一百姓說了一句,“黑衣大人不是那王後的妹妹嗎?王後的妹妹與王後有何幹係?”


  有一人說了這番話,更有另一人跟著順驢下坡,“不錯,王後與王後的妹妹有何幹係?王後早在三年前便死了,這不過是王後的妹妹,黑衣大人罷了。”


  安瀟湘也沒想到,百姓們竟想到這種理由,為她開脫,一時之間有些感激。


  但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給安瀟湘這麽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那百姓仍是滿麵恨意的模樣,惡狠狠地瞪著上麵的安瀟湘,“耗盡所有,傾盡一切贖罪?據我所知,安柚茶坊近日早已被望月樓取而代之,你如今又有何本領來贖罪?”


  不錯,安柚茶坊的勢力大不如從前,一大部分便是因為望月樓,懿城作為夏國的主要經濟命脈,此時已牢牢被望月樓占據,割去了她一半的財富與勢力。


  那名百姓沒有戳破她是安瀟湘,而是跟著眾人默認了她是安瀟湘的妹妹黑衣,卻仍給了她一絲機會,讓她得以狡辯。


  但是,這一次安瀟湘實在無法狡辯。望月樓這半塊赤玉,她嚐試了許多回,十有八九是拿不回來了。


  本身安柚茶坊有五百萬金的財富,生生被望月樓占去了兩百萬金,還欠了第一公子一百萬金沒還,青木流沅那處也欠了一百萬金。


  她如今是負債累累自身難保,又如何說的出傾盡所有這種話?

  安柚茶坊這段時日雖銷量不錯,但也沒能區區幾日賺到幾百萬金這般厲害,而且與明香茶坊爭鬥剛剛結束,隻是處於不虧本,吃老本的情況,一分不賺。


  正在安瀟湘啞口無言之際,遠處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引開了眾人的注意力。


  安瀟湘也抬眼望去,看見遠處有一淺色長衫、麵色淡然的男子策馬而來,風劃過他俊朗的麵貌,也讓她認出了他的身份。


  是歐陽斯。


  歐陽斯的馬在距離百姓三尺以外的地方停了下來,他麵無表情地高高舉起手中的赤玉,高聲喊道,“自今日起,望月樓歸順安柚茶坊,望月樓的新掌櫃便為安柚茶坊的掌櫃,黑衣大人。”


  這一番話,不僅將原本安柚茶坊的勢力還回了安瀟湘,還將第一公子手底下的望月樓也分給了安瀟湘,如今的她銀子不僅回來了,還另外得到了另一筆產業,是芷送給她的。


  這下,眾人便沒得話講,自然是心服口服了。


  舉著火把的那個百姓看著眼前的情景,怔了怔,又迅速熄滅了手中的火把,擱到一邊去。他一改先前的態度,佯裝笑意盈盈的麵向安瀟湘,“黑衣大人,實在對不住,草民先前認錯了人。”


  “是啊是啊,黑衣大人對不住了。”


  眾人一邊說著抱歉,一邊又上前推開那些柴火,替安瀟湘鬆綁。


  其實誰都知道眼前的情景是何意思,但所有人都決定守住這個眾人皆知的秘密,讓安瀟湘徹底蛻變成安黎明,成為那個妖女的妹妹,名聲遠揚的黑衣大人。


  歐陽斯策馬自長街盡頭而來,手中那半方赤玉便落入了安柚兒的手中,隨即他便毫無留戀的轉身而去,留下一眾麵麵相覷的百姓與神奇莫測的安瀟湘。


  歐陽斯作為尚國大皇子,卻極少在眾人眼前露麵,所以此時沒有人認出他,直將注意力落在他手中那半方赤玉上。


  雖不知芷為何幫她,但在這個危難之際,他還是伸手拉了她一把,她認為,她應該重新審視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在奶茶始祖安柚兒的見證之下,兩瓣分散多年的赤玉合二為一,同歸安瀟湘的手下。


  這一發雪中送炭,不僅解決了安瀟湘的財務危機,也暫時緩住了百姓們的心,她知道,她必須得做得更好,做得更多,才能讓百姓們知道他是真心實意在懺悔的,而非做戲。


  安瀟湘手握著失而複得的赤玉,當即便舉著,朝四周的百姓許諾,“多謝各位的信任,今日我便捐糧百萬,助夏國的難民一臂之力,一同度過難關。”


  百姓們歡呼之餘,又說了一句,“黑衣大人,你胡說什麽呢?王後的事與你有何關係?放心吧,我們不會怪您的。”


  他們始終將她擺在王後的妹妹黑衣大人這個身份後麵,不將她真正的身份說出來,她也知道,或許這一切揭開了,那與這一群看似和藹可親的百姓,便又要反目成仇。


  盡管她知道,這是“安瀟湘”罪有應得。


  春香也被關入了邢司之中,等候發落。


  此事暫時告一段落,百姓們在懿城中四處傳謠,不論何人提前黑衣,都堅定地告訴他:黑衣大人雖是王後的妹妹,卻是無辜的,她正在代表她的姐姐,為當年那些事贖罪。


  有了額外的金錢來源,安柚茶坊的資金鏈便更為完善,安瀟湘原先便計劃專門蓋一個收留難民的莊子,讓安家營的人與難民都住在那處,也省的與那些個官宅的侍衛住在同一個軍營。


  而這座新天地,安瀟湘給它命名為——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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