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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吳媽的遭遇

  石季婉剛回到家裏,石本涵就神秘兮兮地向姐姐報告說:


  “吳媽今天鄉下有人來了,說發根把他外婆給活埋了。”


  石季婉吃驚地看著弟弟。


  發根是吳媽的兒子,曾經到上海來找事做。


  石家也托人給他找了個工作。


  當時他看上去很機靈,人長得又漂亮,那時候才二十幾歲。


  可是他來上海後不久就學壞了,雖然掙的錢不多,可是卻玩起了女人。


  可是,與有夫之婦勾勾搭搭,自然也就惹火燒身了。


  出了事後,最終還是由石家出麵幫他擺平,然後讓他回鄉下去了。


  後來他又屢次來找吳媽,不是找吳媽要錢,就是求石玉舟再幫他找一個工作。


  石玉舟一邊抽著大煙,一邊耐心地跟他解釋,現在到處都不景氣,這件事情不太好辦。


  在這樣的拉鋸戰中,發根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憔悴的中年人。


  吳媽和石玉舟的母親是同鄉。


  老太太那個時候的傭人,大都是從老家找的,她覺得老家的人最可靠。


  吳媽從小是童養媳,三十多歲的時候,來石家當了保姆。


  開始的時候,她照顧的是石文珊。


  當石文珊長大之後,她又負責照顧起了石季婉。


  她在石家呆了這麽多年,照顧了石家兩代人。


  吳媽剛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把孩子們交給了自己的母親去帶。


  石本涵看到姐姐吃驚的樣子,不免為自己的獨家新聞得意起來,他接著對姐姐說:

  “他外婆八九十歲了,發根老是問她怎麽還不死。有一天他發起狠來,硬把她裝進棺材裏。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裏塞。”


  石季婉聽了,頓時覺得毛骨悚然,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愣了半響才問道:“吳媽怎麽說?”


  “吳媽當然不承認了,她說那是沒有的事情,說她母親年紀實在太大了,沒聽見說有什麽病,就死了。所以是有人在造她們家的謠。”


  正在這時,樓上有女傭在叫石本涵:“少爺!老爺叫你!”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


  由於他平時說話都是輕聲輕語的,所以這一次聽上去有點不太自然。


  但隨即,他還是很鎮靜地上樓去了。


  吳媽沒跟石季婉提起她母親死了的事情,石季婉也沒有問她。


  晚上,吳媽照例到石季婉的房間裏縫縫補補,陪她讀書畫畫。


  不一會兒,吳媽就打起了盹。


  石季婉偷偷地畫起了她。


  她的頭垂在胸口,看上去顯得很大,露出發亮的禿頂,稀疏的銀白色頭發緊緊地往後梳著。


  燈光下,秀氣的臉部的骨架,秀氣的嘴唇,淡淡的眉毛和睫毛好像褪掉了原來的顏色,打上了一層昏黃的陰影。


  “吳媽,看我畫的你。”


  她醒了過來:“哦,原來我是這個樣子?哎呀,醜相,睡死了,我怎麽睡著了?”


  不久,她的精神頭又來了,給石季婉講起了她今天遇到的一件事情:

  “我今天上街時,給客人買蛋糕——大家都在忙,要我去。靠近靜安寺那兒的電車站旁,有個老叫花子,我給了她兩毛錢。我對自己說,將來可別像她一樣啊,人老了可憐啊,要做叫花子。”


  石季婉的鼻子一酸,馬上笑著安慰她說:“不會的,你怎麽會這樣想呢?”

  吳媽沒有回答,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回憶之中。


  石季婉繼續看書,吳媽也拿起了針線,突然又大聲說:“吳媽要做老叫花子了。”


  從來沒有見她這麽激動過。


  “怎麽會呢?”石季婉急忙笑著說,“除非——”


  她本來想說,除非吳媽自己要走,否則她父親是不會讓她走的。


  但是她突然又有些心虛起來,不敢做她父親將來的主,馬上就改口道:


  “不會的,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吳媽仍舊沒有回答。


  石季婉心焦地看著她默默地縫衣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雖然可能聽起來有些孩子氣,但是她想對吳媽說,長大了她會養她,過兩年她就長大了,吳媽就不用再擔心了。


  這些年來,吳媽一直精疲力竭地為著兒女在外麵幫傭,兒子女兒總是伸手向她要錢。


  比起兩手空空地回家,隻要她有錢,怎麽都可以。


  她怕被辭掉回家,竟然想到留在城裏乞討,繼續寄錢回去。


  石季婉上床後,吳媽送熱水袋過來,放進被窩裏。


  她的兩隻手像老樹皮,刮著石季婉的腳。


  石季婉把腳擱在法蘭絨布套著的熱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溫暖……她的心裏一陣難過。


  她記不起在哪裏讀過的一本書了,書裏麵寫著:

  “想想國家在不知不覺中給了你多少:你的傳統,你的教育,你的舒適的生活,你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你怎麽能不愛國?”


  她當時看了之後,隻覺得書裏太過於武斷了,很有些不以為然。


  國家是給過她這些東西,但那隻是因為她有幸生活在富裕的家庭。


  如果她是吳媽的女兒,從小就跟吳媽一樣,做別人家的童養媳。難道她還要感激從八歲起就開始餓肚子,一邊紡紗一邊打盹,從小到大隻知道做粗活,讓大陽烤得又瘦又黑像根棍子的生活嗎?


  隻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如果沒有國家的話,那麽她可能連生活在富裕家庭的機會也未必會有。


  有客人來,她父親在室內繞著圈子,大放厥詞,和客人們說著軍閥們的笑話,叫他們老張、小張、老馮、老蔣什麽的。


  她本來喜歡聽大人們說話的,但是她對政治卻不感興趣。


  當時“九一八事變”已經爆發,日本占領了東北。


  各地抗日救亡的口號直上雲宵,人人都覺得是神聖的,要愛國救國。


  因為討厭日本,石玉舟甚至把他在日本住友銀行的職務都辭掉了。


  可是石季婉卻偏偏懷疑,為什麽一定得愛國,不知道的東西怎麽愛?

  “那些學生,”她父親有一次一邊繞圈子一邊跟她跟弟弟說,“就學會了示威、造反、遊行,到南京請願,學生就該好好念書,念好書才能好好地報效國家。”


  她同意父親前半段的話,學生就要好好念書,她也喜歡念書。


  至於報效國家什麽的,離她太遙遠了,她想不了那麽多。


  雖然她也讀了不少的古籍名著,但是她更關心的,還是其中的男歡女愛。


  至於裏麵的家國情仇什麽的,似乎除了和“情”有關的東西之外,其他的她基本上都是無視的。


  她的這種狹隘的世界觀,也為她以後的坎坷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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