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鏡兒妝（七十四）
在沒有火靈丹庇體的那刻，她的神智就被那些殘酷的記憶擊潰。
??火靈丹是火鳳體內的金丹，在她被貶為凡人經曆八世輪回的時候，一直安穩的留在她體內，直到上一世死後，入地府同溟幽進行每世輪回前必會進行的“對話”時，得知火鳳和太子長琴每一世都會經曆的悲劇宿命真相，為了揭開這宿命的枷鎖，答應溟幽提出的條件——用火靈丹交換一個“還陽”的機會，入贈夢閣，找到那個人。溟幽說，那個人會有辦法幫助自己改變宿命。
??“那個人……是誰？”女子痛苦的用手敲打自己的頭，半晌，抬頭看看典雅精致的房間，桌上燃放的香爐還吐著繚繚檀香，深吸口氣，她這才想起了什麽，猛地起身在房間裏翻箱倒櫃，不一會兒就滿地狼藉，她半是歡喜半是著急，嘴裏念念有詞，“山海經，山海經……”
??她的神智是破碎的，自然就不記得，她吐出火靈丹那時自己和溟幽的對話。
??冥河上空的黑霧終年不散，怨魂幽靈在河裏盤踞不去。
??溟幽深吸一口濃黑的霧氣，對段遇洳悠悠開口，“最初，你不叫做段遇洳，你是天界金枝玉葉的九公主火鳳，墨馳華是顓頊殿上火神祝融唯一的兒子太子長琴，你們之間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啊.……”
??“我想知道，這是個怎樣的故事，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怎麽會走到今天這步境地？”
??溟幽指尖微曲，冥河裏緩緩升起一顆水珠，很快變成一麵半人高的水鏡，鏡子像是被團團黑雲托在空中，漸漸的，鏡中不再模糊，幻化出一幕幕栩栩如生的景象。
??溟幽道，“看吧，這就是你們的過往。”
??那是一個長長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她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頭，在一場神魔大戰中，她被大火燒光了羽毛飛不利索，一個跟頭倒栽進冥河中，險些被惡鬼啃光半數仙元。
??初遇太子長琴，便是她一生中從沒遭遇過的最狼狽的時刻。可是，長琴這樣遠遠看著她，輕輕的微笑，她覺得為了這一刻，自己仿佛已經等了大半生的光陰。
??八生八世，彈指刹那。
??故事的最後，墨馳華在一場大火裏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她旁觀那片火海，感到肌膚被炙燒的痛苦，看到墨馳華焦黑的身體，渾身顫抖不能自抑。
??果然，他們每一世都會為彼此而死，生生世世不得善終，愛而不得。這樣的命，她不想再經曆一次。
??半晌，段遇洳才從地上顫巍巍起身，對溟幽道，“你說的交易，是什麽？”
??溟幽笑道，“給我你的火靈丹，我會指出解開這種宿命輪回的辦法。”
??“.……”段遇洳沉默很久，才倦極般輕聲道，“好。”
??“不過，吐出火靈丹會讓你失去靈力保護，前世的所有痛苦記憶會反噬你的身體……”
??“我會怎樣？”
??“記憶錯亂。”
??“好。”
??“你還會，”溟幽撫摸一把山羊胡，又笑道，“發瘋。”
??過了片刻，段遇洳向溟幽靠近一步，看著他的眼睛，道，“火靈丹，你拿去，隻要你告訴我怎麽做。”
??溟幽從袖中取出一粒淡金色藥丸，“吃了它。”
??段遇洳看了這藥丸一眼，“這是什麽？”
??“失丹之痛猶如挖心，這東西會減少你的痛苦。”
??段遇洳沒有猶豫，將藥丸一口吞下。
??溟幽在她心口點了兩處大穴，開始施法。
??很快，一枚朱紅色的珠子從段遇洳心口緩緩升起，從她的口腔中飛出，溟幽攤開手掌想要接住，火靈丹卻直直飛向空中，忽然之間紅光大作，五丈之地都被這紅光照得通紅。火靈丹第一次離開本體，難道要失去控製？溟幽正暗道不妙，卻見一隻金色的鳳凰從這如大夥一般的紅光中破空而出，衝天鳴叫，盤旋不止。
??在鳳凰飛過的地方，接連燒起了大火，彼岸花遇火不滅，地府的好幾幢建築卻都遭了殃，轉眼變成廢墟，漂浮在空中的怨魂幽靈四處奔走哀嚎，卻還是喪生在這鳳凰真火之下。鬼兵鬼將見此情形，引冥河之水滅火，卻是杯水車薪。火勢越少越大，連綿數裏。
??這樣大的火，驚動了遠在人間的魏然。為此，他特地施法，得知火鳳剛剛吐出火靈丹釋放鳳凰金身導致這場大火。
??當他趕到地府冥河畔，段遇洳已經變得瘋瘋癲癲，被溟幽送到了人間。沒有火靈丹，段遇洳就是一個徹底的凡人，魏然無法找到她的氣息，不知她在哪裏。
??這時，他聽到一陣熟悉的琴聲，那是自香積亭的方向傳來。
??魏然聽出這琴聲裏的愁緒，這大概是太子長琴看見這大火，響起了火鳳，睹物思人。
??長琴沒有肉身，也沒有那八生八世轉生成人的記憶。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被打入地府的那一世——他以為自己一直沒有離開過地府。他以為，火鳳一個人在人間孤獨的輪回。他甚至還以為，火鳳死後會返回地府找他，所以他一直在這裏傻傻的等。
??魏然看著長琴麵對大火顯得有些孤獨寂寥的背影，前去陪他把酒閑談，臨走時，看見他又望著那場大火發呆，心想：如果告訴他這場火是火鳳失去火靈丹所致，他怕是會不顧一切找溟幽拚命，以他現在的法力尚且自身難保，又如何去和溟幽對抗……這些話，魏然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就連他自己也尚不清楚溟幽到底和段遇洳說了什麽，居然讓她突出火靈丹，釋放鳳凰金身。
??段遇洳滿頭大汗，心口像是被刀子捅出一個洞，疼痛入骨，霎時間，風從四麵八方湧進這洞裏，隻感覺心口處冷颼颼的，漸漸的，這冷又蔓延了開，流入四肢百駭，身體都陷入冰冷而痛苦的漩渦。
??終於攢夠了力氣，她才哆嗦著發白的嘴唇，仰頭對著盤旋飛舞的鳳凰念了一個口訣，鳳凰才終於褪去金光，迅速變回火靈珠的模樣，落在她手中。
??她溟幽伸出手，道，“別、別忘了、你、你剛才說過的話。”
??溟幽將火靈丹收入袖中，看向地上臉色蒼白的女子，蹲在她身邊道，“我稍後會送你到吳城，在那裏，你會遇見一個人，他叫魏然，他手上有我冥界至寶《三海經》，隻要你遇到他，他便會認出你，然後，他自有辦法將你和長琴之間的這場姻緣宿命解開。”
??“真的？”
??“去吧，這場‘天懲’就快結束了……”
??那天上午，她出現在一條清澈的江邊，街上看見她的小孩子都被嚇得哇哇大哭，很快大人們就圍攏了，紛紛叫她怪人、醜八怪，被人群圍觀叫罵的她神誌不清，此刻更像是一匹受驚的小馬，用頭發遮住臉、捂住頭四處亂竄，目光瑟縮，呼吸都亂了節奏。
??一隻胳膊伸過來，想要拉住她的手，她低頭懵懂的看了一眼，抬頭卻看見一張稚嫩的小花臉在衝她笑，嘴巴開合著，在說些她根本聽不懂的話，她很害怕，想甩開那隻手，掙紮了兩下，沒甩開，人們的叫罵聲仿佛更大了，她感到耳朵裏嗡嗡亂響，似乎有一把鋸子在切割她的神經。
??她一步步後退，不知何時，竟退到了江邊，這時，那隻拉住她的手猛地一用力，指甲陷進她的肉裏，那張花臉放得更大，幾乎湊近她的臉。她忙低頭擋住自己臉上醜陋的疤，看見眼前亂哄哄的場麵，又是怕又是驚，忽然失控一般尖叫一聲，抓住那隻手的主人，猛地一推，隻聽“撲通”一聲悶響，好像有什麽東西落水了。
??等她在人群的沸騰聲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剛才那張令人心煩的花臉在水裏撲騰，兩隻細細的白胳膊在清晨的霧氣裏像兩根白柳條。江水又凶又急，像一頭會吃人的怪獸，人們打撈不及，這女孩不會浮水，很快就沉了下去。
??七天後的一個細雨蒙蒙的晚上，一個瘋瘋癲癲、麵貌醜陋的女子便踉踉蹌蹌的走在一條陰暗狹窄的巷子裏，一麵扶著牆一麵癡笑著走到一扇破舊低矮的房門前。當她敲開門，見到的不是魏然，卻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女。這少女麵色蒼白，有一些麵熟，她卻想不起來。
??此刻，在贈夢閣裏，滿是的古書字玩兒被她翻找的亂七八糟，她在翻箱倒櫃的間隙忽然一停，從衣櫃最底層抽出一卷畫軸，攤開來看清畫中人的瞬間，她腦中忽地閃過一張稚嫩的小花臉，頓時“呀”的一聲跌坐在地上，喃喃的念叨，“畫、畫，是她，是她！”
??畫中是一位妙齡女子在竹林中跳舞，裙擺如林中薄霧，雲邊輕紗，竹葉隨風漫卷輕舞，宛如天外仙人。左下角有一款飄逸小字：茵茵修竹，婷婷嬌女。落款是魏然的印章。
??畫中人的臉在這一瞬間和女子腦中那位少女的臉重合，兩人顯然是同一人，卻有完全不一樣的風華氣度。
??兩張臉，她都有些熟悉，還有一些她自己說不上來的喜悅和親切，如逢故人。
??可是當她想要叫出這個人的名字，張開嘴怎麽都無法叫出口。記憶如霧如紗，在眼前纏繞翻浮，伸出手怎麽也抓不住。將這幅畫捧在胸口，女子無聲的張開嘴，眼淚滴在宣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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