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鏡兒妝(七十二)
三天後。
??當她睜開眼睛,已經是一縷輕飄飄的魂魄,剛剛從漆黑幽暗的井底爬出來,借著月光,她看見自己如此年輕的身體浮在水麵上,蒼白的臉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她知道,自己死了,被人襲擊後扔進井底,活活淹死的。
??她勾唇自嘲的笑了笑,多慘啊。
??然後,她回頭看一眼那座生活了幾年的深宅大院,到處都掛著招魂的白幡,月色中看起來彌漫著森森寒意。
??終於,在那個熟悉的院落裏,亮著一盞搖搖晃晃的蠟燭。終於,她看見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比三天前似乎單薄了許多,他在埋頭寫字,寫了很久。
??最後,他放下筆站起來,一陣風恰好吹進那扇敞開一條縫的窗戶,白幡搖晃起來,蠟燭的光疏忽一下滅了,他抬起頭盯著不慎明亮的月光,眼神竟比月色更黯淡。沉默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來什麽,轉身將剛才寫好的那幾頁紙稍微整理一下,取來火折子,將紙張點燃,火光在他指間輕輕跳躍,他的目光不曾偏移半分,待紙張快要燃盡,才後知後覺的鬆開手指,像是鬆開一雙再也握不到的手。
??那雙手,在三天前的生辰宴上,他就永遠的失去了。
??段遇洳看了一會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中。
??她是一個溺斃在深井裏的孤魂野鬼,煢煢孑立的在世間行走了三年。她的心情是矛盾的,並不是真的想忘記那個人,想忘記的,也許隻是那個晚上傷痛的記憶——他的背叛。
??除了這個,她什麽都不想計較,甚至到底是誰害了她的性命,她覺得也是無關緊要的了。
??三年後,她被鬼兵抓回地府,鬼兵告訴她,隻有喝下那碗孟婆湯,才可以徹底的忘記前塵舊事。於是,此刻她手裏捧著一碗孟婆湯,正要一口飲下,卻意外的看見剛剛抑鬱而終入了地府的墨鏡姬,得知那場所謂的背叛原來隻是她的一個陰謀。
??湯碗晃了晃,湯汁灑了出來,濕了她的手背,她無奈的歎口氣,“就因為我奪走了你哥哥,你才怨恨我,想要我死?鏡姬啊,你可真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血脈親情是誰都奪不走的,在馳華的心裏,你占的位置不比我輕。”
??“胡說,”墨鏡姬披頭散發的尖叫道,“他心裏的位置隻能是我的,必須全部是我的,除了我,任何人都不配擁有他。”
??“.……”
??段遇洳看了她片刻,終於明白,墨鏡姬是一個瘋子,她對墨馳華的感情,不是愛,是病。
??她看一眼手裏灑了不少的孟婆湯,決定不再廢話,將碗送到嘴邊,前世的孽她是一分也不想再記得。
??“今夜亥時,正是墨馳華的死期。”就在這時,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打斷她。
??段遇洳一怔,轉頭去看來人,蒼蒼老者,目光鑠鑠,山羊胡垂到了腰際。奇怪,明明從沒有見過此人,卻感到十分的熟悉。
??正皺眉端詳時,那人又道,“你死後浪跡世間的這三年,他陷在自責和思念中,無心經營,適逢清末亂世,不出兩年便家道衰落,他又散盡家財,救流民於水火,一年間就剩得戛然一人,在病痛中孤苦無依,今夜亥時,他就會重歸地府,我派出的黑白無常二鬼正等著勾他的魂呢。”
??段遇洳默了片刻,問道,“你是誰?”
??“我是一個在這裏等候你的人,你可以叫我鬼王。”那人摸著山羊胡,麵帶微笑。
??“你專門在這裏等我?”
??“是的。”
??“為什麽?”她越發疑惑。
??“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想和你做一個交易。”
??“交易?”段遇洳盯著那人,片刻,撇嘴道,“我什麽都不求,不和你做交易。”
??那人一笑,“要是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知道了,就一定會有所求,而你所求的,我剛好有呢?”
??段遇洳不理他,低頭湊近湯碗。
??這一次,她手裏的碗卻被一隻手截住,“啪”的摔碎。
??她看一眼碎在腳邊的瓷片,抬起頭,惱怒地瞪著那隻手的主人,“你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來人對她的怒氣充耳不聞,淡淡笑道,“你就算喝了孟婆湯,忘記了這一世的糾葛,可這樣的糾葛會隨著你的輪回生生世世不止不休,你根本無法擺脫你和他愛而不得的悲慘宿命,你每一世都會因他而死,他每一世都會因你而亡……幾十年後,我們會在同樣的地點,繼續同樣的對話,循環不息。八百年了,你們輪回了八生八世,你不記得,可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遊戲。”
??段遇洳不解的盯著他,語氣裏已有了驚訝,“你在說什麽?”
??“你們每一世輪回都會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名字,可是在最初,你的名字叫火鳳,是天界金枝玉葉的九公主,他的名字是太子長琴,是火神祝融唯一的兒子,”他吸一口氤氳不散的霧氣,悠悠道,“你們之間,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啊.……你想不想看?”
??“我……”她正要問,遠處的城牆在一聲炮響下轟然中開。
??就在這時,睡夢中的女子睜開了眼睛。
??她的記憶從睜開雙眼的那一刻就變得很模糊,夢裏的情景,真的隻是一個夢而已,至於故事,她不記得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故事。
??贈夢閣外依舊是不息的千盞明燈。
??上元節,一個多麽喜慶的日子,卻有多少看不見的影子在無聲靠近。
??天剛剛接近破曉。
??炮火降臨。
??劈劈啪啪接連好幾聲巨響,吳城的城門被轟得四分五裂。所有人始料不及。
??剛從夢中醒來的女子聽不得這樣恐怖的驚嚇,尖叫著捂住頭鑽到了床底下,疤痕交錯的醜陋麵龐在窗外那一縷冷光的照耀下顯出無措的淒惶,眼神軟弱可憐,身子破紙片一樣發抖。
??然而嘴裏卻發出類似鬼魅一般的低語,叫著的都是同一個名字,“馳華,馳華……”
??不知重複呢喃了多少遍。
??吳城地震一樣的累累轟鳴終於消停了下來,一個眨眼,滿城繁華盡數凋零,斷肢殘骸、鮮血屍骨躺了滿地滿河。又不知過了多久,當一縷日光射到殷紅的河麵上,女子終於抖著蹲麻了的雙腿悄悄彈出半個頭,看一眼外麵的景象,頓時嚇得臉色慘白——目之所及,每一座房屋都燃起了大火,所有人都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到處亂竄,就連最近的竹林,也燒毀了大半.……
??火,又是火!
??女子的思緒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不由自主的飄來飄去,腦海裏紛至遝來前世的記憶,一會兒是墨鏡姬,一會兒是了知,一會兒是那座從小長大的擠滿了醃臢的青樓,一會兒是埋葬了她所有愛恨的墨家大院……
??在混亂的記憶中,她如再次溺在深井裏的人,緊緊抓住一個側影、一句舊話——
??那側影,是將自己反鎖在破敗房子裏的墨馳華,他癱坐在地上,懷裏緊緊捂著一麵銅鏡,神色憔悴至極,顯然是到了瀕死之際,他的唇幹裂開來,一直哆嗦著,想要說話,可是嗓子太幹澀了,聲音堵在了喉嚨裏,終於,這句話像破開血肉似的破開他的嗓子,“卿卿,這一世是我害了你……下一世,我會找到你,用一生的愛來補償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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