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鏡兒妝(六十六)
天空下起淒豔的花雨。
??簌簌飛花旋轉飄舞,在無風的氣流裏陡然化作淩厲劍氣,一束束刺目紅光如尖針刺向那位手持骨傘的白衣男子。
??無數劍雨洶湧而來,他兀自不動,唇角一抹溫潤的笑意卻在無人察覺時漸漸變深——他隱藏得很好,沒人看出,此刻站在這裏的隻是一具撐到強弩之末的軀體,周身的血氣已經耗損到極限,靈力早在津玉洞的湖心小島消耗殆盡。
??此刻的他,已是神竭力疲。
??心知肚明,自己如何能抵擋高尋和溟幽的聯手攻擊?隻不過是多撐一刻,便能給小竹多一刻的時間逃生罷了……小竹,此刻的你,是否走出雀王陣呢?
??閉上雙眼,吳城萬家燈火浮現出來,一盞盞花燈順著清河飄蕩,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盈盈笑語截住他的心神……啊,原來是小竹在和賣燈小販為一盞兔兒燈討價還價。倏忽間,她的身影被人潮擠散,一個個披頭散發的黑影呼啦啦從身側簇擁而過,古怪的叫聲,陰冷的眼神,來自地獄的氣息,洪流一般衝散那般溫暖祥和的人間煙火。
??他清醒過來,自己為何要來這地府,為何要深陷這進退維穀的地步?
??人間的上元節,卻鬼門大開,百鬼橫行——這是三界大亂,蒼生浮屠的預兆!
??溟幽……
??溟幽!
??身為百鬼之王,幽冥界的主宰者,你為什麽要釋放百鬼,霍亂人間?!
??逼退從心底深處藤蔓一樣攀爬而上的怒意,再度睜開,眼中霍然閃過明亮的光,蒼白的臉色因為咬破舌尖的疼痛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咬牙凝聚起周身僅剩的全部靈力,脖頸兩側的血脈在輕微跳動,白衣獵獵飄動,在火一般燃燒的紅色劍光中猶如揮劍劈開天地的神祗。
??他手中並沒有利劍,隻有一把古琴,手指快速彈奏,十根透明的琴弦撕裂靜默的長空,琴音咆哮著怒吼著衝向那猶如厲鬼奔來的赤袍男子。琴音和劍光在空氣裏撞擊,搏鬥,翻騰,廝咬,比世間最厲害的勇士更勇猛。雙方都使出了全力,似乎要在這一回合的戰鬥中取下對方的首級。
??溟幽默默在一旁觀戰,一手撫弄長及腰際的山羊胡,目光中時而流露出幾許讚許。高尋似是接收到了溟幽的目光,在幾次險些落敗時都憤然反擊,與死神擦肩而過。
??魏然的攻勢絲毫不減。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麵對高尋這個強勁的對手,若不速戰速決,再消耗下去,隻會漸漸力不從心。
??分神的瞬間,手臂的肌膚被劍光刺破,頓時就有血珠迸落,他不敢再多想,手指催動天一琴,錚鳴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嘶啞。
??萬千怨靈似是感受到這股強大的念力,在琴聲洶湧而來的壓迫下齊齊哀嚎,痛苦無處宣泄,紛紛哭泣著衝撞著要衝破那陣陣切割魂魄的琴音。催得太急太猛,鮮血幾次湧上咽喉,卻被他用力吞下。唇角的笑意始終淡然,仿佛不曾受過傷,不曾透支靈力。
??琴音中,無數看不見的絲線織成一張牢不可破的天網,牢牢束縛住高尋揮舞長劍的身影,一角赤紅色長袍被割裂成碎片,疏忽化成飛灰,消散在經年不散的濃霧之中。下一刻,右手腕出現一個深可見骨的創口,濃稠的血液蜿蜒成一條小蛇,滴落在地,很快就吸引來許多在這場戰爭裏被無辜撕碎的幽靈,貪婪汲取地上仙人的血液,修補自己的殘魂。
??手筋被挑的劇痛讓高尋的身子微微踉蹌,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鮮血,張口就罵,“該死!”
??罵完,就要提劍再戰。
??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猛然看到心髒處赫然插著一根幾乎透明的琴弦,若不是弦上掛著幾滴殷紅的血液,他幾乎以為自己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手腕受傷,要害被遏製,無法再戰,他隻得持劍立在一尺之外,眼光窩火,憤怒地盯著眼前的男人——那個被淡淡白光籠罩中的昔日神尊。
??當目光觸及他的目光,憤怒卻在一瞬間變成驚駭。是的,驚駭。這個男人,看起來溫雅高潔,一招一式卻都充滿勢不可擋的破壞之力,且毫無破綻,靈力就像源源不盡的海之風暴,不,比風暴更猛,更強……他……不是被師父抽取龍骨了嗎?為何力量還如此強悍?!
??這是個怎樣的人啊……
??可他卻不知道,魏然不過是撐著一口氣,以血作引,祭出天一琴的全部靈力,孤注一擲的拚出了自己的全部心魂。若不是如此猛烈得不要命的打法,隻怕不出片刻,就會命喪高尋之手。
??高尋沒有理會受傷的手腕,也不去看心髒處插著的那根弦絲,仰頭自顧自大笑,像是一頭瘋癲狂傲的獸,不知過去多久,笑聲終於停下,他再次看向魏然時目光轉瞬從驚駭變成毒蛇似的仇恨與怨毒,魏然八風不動的表情卻在接觸他的眼神那一瞬間,悚然一驚——高尋對他刻骨入髓的恨意到底從何而來?難道隻是因為他與長琴交好的緣故,連他也一同怨恨了?
??喟然一聲歎息從喉間溢出,魏然輕輕牽動一下食指勾著的那根插在高尋心髒的琴弦,淡淡的嗓音染上咽喉中苦澀的血腥,聽來似有無限疲憊,“高尋,你心裏的恨,遲早會將你變成一隻魔物。孔雀仙身修來不易,放下仇恨吧。”
??驟然一聲咆哮,“要殺便殺,少管閑事!”
??他微微搖頭,目光落在高尋那張被憤怒和怨毒扭曲的麵孔上,穿透這陌生的成年男子的臉,似乎看到了遙遠時光之外的那個孩子,那個擁有純真笑容和羞澀眼神的山童,猶還記得那個孩子初次見到自己時,因為緊張和慌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孟、孟章神、神尊,你是主人唯一的朋友,求求你、替、替我勸勸主人,山中近日多雨,記得多添衣物,不要在雨中獨坐,不、不然又要著涼了,上次他在雨中彈琴受涼,整、整整臥床了三日……”
??打斷他結結巴巴的話,孟章神尊淡笑道,“哦?既然關心他,為何不自己去?”
??山童的臉微微一紅,立即低下頭去,聲音更微弱了,“他說我隻是一個看門的山童,不要多管閑事打擾於他……”微弱的氣息有一股鬱結於心的不甘,忽然大膽的抬起頭,雪亮的眸子滿是欣喜,“幸好您來了,這樣,他心裏高興,就不會一個人待在雨中彈琴了。”
??他失笑,“你怎知我來了,他就高興?”
??“我就是知道!”山童稚嫩的小臉染上喜悅的緋紅,嗓音因萬分的堅定而變得脆生生的,“因為他說,堯山的風很冷,可若孟章來了,這風就變得溫暖,隻因山河孤寂,有人陪伴才會安心於這不變的孤寂。”
??曾聽說,山童是長琴遊曆人間時,在戰亂中救回的一個孤兒。當時的他出於什麽心境帶回這個孩子,回到堯山後又是出於什麽心境對這個孩子不管不顧冷漠相待,他卻不曾知曉。
??那之後,還是孟章神尊的他又見過山童幾次,每次都不再停留交談。因此關於山童的記憶太過稀薄,幾乎是空白。時光倥傯,如白駒過隙,如今再見到他,那張記憶深處稚嫩喜悅的臉和眼前這張被仇恨扭曲的臉重疊,卻讓他從心底裏長長歎息——那麽漫長一段歲月中,到底發生過什麽事,竟讓當初那個羞澀善良的孩子扭曲至此?!
??“嗬!”一聲嗤笑喚回他飄遠的思緒,高尋冷笑,目光看破他的心思,卻絲毫不減半分恨意,“你在看什麽?在看我為什麽變成如今這樣?”
??魏然沉默不語。
??“可笑,你竟然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
??“不知?”高尋陡然發怒,目光裏的恨意突增,“你說你不知!長琴視你為知己,竟沒有告訴你他當年因為一件區區小事就趕我下山,害我慘死,墮入畜牲道,淪落成一隻人人厭惡的過街老鼠?哈哈,你說說,這麽好笑的笑話,他怎麽就沒有向自己唯一的朋友好好宣揚一番呢?可笑,簡直可笑!”
??“……”魏然繼續沉默。
??他沒有問當年那件所謂的“區區小事”是什麽,因為他知道高尋生來心性高傲狂妄,受不了任何一點不公對待,眼睛裏更是揉不料沙子——對長琴來說或許是一件區區小事,可在他眼裏卻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他的沉默在高尋眼裏,卻又變成一種對他遭遇的不屑和嘲弄,高尋神色一冷,隨即厲聲對他喝道,“要麽現在就殺了我,否則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擰斷你的脖子,扔到他麵前,讓他看著自己的好友慘死,嚐一嚐尊嚴被踩在腳底踐踏的滋味!”
??聞言,魏然的手指微微握緊,牽動那根插入高尋心髒的琴弦輕輕一扯,隻聽“嘶拉”一聲,那是血肉被撕開的聲音,鮮血霍然噴出。高尋的臉色因極度的痛苦而變得灰白,臉上的表情卻越發瘋狂,鮮血混合著狂孛的大笑撒入冥界的空氣,被無數看不見的幽魂撕扯得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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