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重夢(四十三)
夢境開始極速變幻,轉瞬之間,已是百年後。
??不周山一戰,女媧念他治水有功,親授水神印,掌昆侖山玉清宮。經此一戰,孟章真元大損,長居水神殿,閉關不出。
??方百年,一出關便聽聞一個驚天噩耗,他曾經的徒兒筃竹,已於百年前在流放之地屍山殞滅。
??他化身青龍,悲痛長嘯,龍吟不絕,暴雨不歇,百川四海一夜之間洶湧澎湃,洪水再起,幾乎淹沒九洲大地。
??隨著夢境的轉變,林小竹被魏然緊緊拉著手,在山海經世界裏飛奔。
??屍山仍是遍地屍骨的陰沉景象。
??孟章在屍樹林裏飛奔,眼睛裏第一次現出讓人恐懼的情緒。
??孟章站在白骨屋前,畫麵驟然定格在一地血淋林的白骨上。
??他已經不能分辨出哪些是人的白骨,哪些是麖的白骨,雙眼落在那具分外嬌小的骨架上,眼底漸漸變得通紅,站不住似的,雙膝跪在地上,身體匍匐,因控製不住的悲痛而顫抖良久,胸腔裏如獸般發出一陣低沉的悲鳴。
??不論是麵對前一世的師尊還是這一世的魏然,林小竹都沒有見過那人如此失態。
??心中不禁淒然,側頭看向魏然。
??他神色淡然,可眼底層疊的波瀾還是被她一眼看見。
??林小竹忍不住小聲安慰,“這畢竟是夢,你別……”
??然而,並不等她說完“太難受”三字,魏然已經開口,“古人總說,逝者已矣,與我而言,卻是局外人觀測鏡中事,隻有無限唏噓。”
??如此釋然。
??小竹倒怔住了,片刻,還是追問一句,“你真的不難受?”
??魏然默然溫語,“……如果有什麽感受,是遺憾,”頓住,回身輕笑,目光如佛,“我非鐵石之心,如果時光流轉,我亦希望提前預知一切,救她於深淵,於水火,哪怕,用命換來與她最後一麵……但我也知道,世上不是所有的遺憾都可以被彌補,希望,亦是奢望,縱然到此時,即使記憶不再,我亦能想象當初失去她時,錯過那最後一麵時,我的心,有多痛……眼前的這幅畫麵,說不出萬一。”
??他眼中有光,小竹知道,那是什麽。
??耳邊有風吹拂,刮起一陣舊日的隱傷,那傷,是一塊幹透了的血痕,變成深褐色,深深刻在這個叫魏然的男人心底。
??她想觸碰,唯怯懦的僵持。
??半晌,她艱難的發聲,“能否嚐試,放下?”
??這話,未免小孩子氣,今世的她雖當了前世的旁觀者,卻終究不是那夢中人,沒有那夢中的諸般情。
??魏然目光微動,輕捏她的臉,笑了,稍許苦澀,與醇香,如品一壺陳釀,“我可沒你這麽沒心沒肺,轉了一世,什麽都可以放下……有些人,有些事,一輩子記得,總好過遺忘。記憶,對我來說,很重要。”
??記憶……很重要。小竹來來回回砸吧這句話,似乎也品嚐到經年的苦澀和醇香。
??大概是,對有些人來說,記憶,就好比一壺悉心釀了多年的老酒。
??孟章身上被雨水打濕的青衣,他整個人匍匐在地上,一塊一塊收集滿地殘骨,袖子和衣襟上沾染了泥土,雨水從臉上落下,絲絲縷縷都是痛苦。
??那張臉,是魏然,也不是他。
??林小竹發了會兒呆,扭頭對魏然問一句沒由頭的話,“你現在,還愛著她嗎?”
??聞言,魏然有些意外,“你以為,那一世的我是愛她的?”
??小竹猛點一下頭。
??“的確,我愛她,但這愛,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愛。”
??她抬起頭來,“不是我想的那種愛?”
??魏然若有所思,“千百年來,我照顧她,關心她,疼她,縱她,是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隻是如此而已?
??“你別說,你對她的感情隻是師父對徒兒的感情?”她有點著急,瞪大了眼睛看向魏然的眸子,“你們一起度過那麽漫長的歲月,一起經曆那麽多事,哪怕你不承認你對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師徒之情,可你難道看不出她對你,早已情根深種?”
??魏然始終平靜,就那樣站在一拳之外,靜靜地回看她的眼睛,麵對小竹此時的聲聲質疑,他沒有一字辯駁。隻是沉默。
??沉默久了,她就有種想要大哭大叫,咆哮發泄的衝動。
??原來是她一直想錯了,是筃竹一直想錯了。她們都一廂情願。
??細細想來,孟章從頭至尾沒有一次僭越過“師徒”這道藩籬。一個愛字也不曾出口,甚至連投向她的目光也不曾灼熱過。他一向當筃竹是徒兒看待。
??一念情起,一念死別,到頭來,原是筃竹一廂情願,執念至死。
??眼淚沒有預兆。
??小竹深深的吸口氣,“那,看來,你並不愛她啊……可是,魏然,這一生,你有愛的人嗎?”
??魏然沒有答話,神色淡然,目光越過層疊的積雲,不知看到何處。
??許久,他終於將視線收回,投向草屋旁那個被悲傷吞噬幾乎瘋狂的男人——
??他已經忘了,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樣的感受,除了傷心,瘋狂,還有沒有別的?
??林小竹看出他不想多說,暗自閉了嘴。
??忽見孟章的青袍上,有一角熟悉的青色,待仔細看清楚,垂眸思索一瞬,回頭對魏然道,“你說,那片青色布帛上的字和印章真的是他親筆寫的嗎?”
??魏然看著孟章的目光,有片刻惆悵,“當年我是被憤怒和痛苦衝昏頭了,從長琴那裏聽說她被貶入屍山,神魂俱消,就不顧一切衝到顓頊殿找那幫人算賬,沒有多花心思想一想這塊布帛的由來。放棄仙身,在冥河做幽靈的那段時間,我才知道,溟幽那裏有一隻判官筆,不僅能判生死是非,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作用,它可以模仿任何一個人的字跡,無論仙魔人神。”
??林小竹恍然領悟到了什麽,“你是說,那些字跡是溟幽寫上去的,與你無關?”
??魏然點頭。
??“可,那枚印章呢,總歸是你的吧?”
??屍山密不透風的雲層壓上來,有些沉重,他微歎,“那印章是傀儡師父送給我的,他能刻一個,自然也能刻兩個。”
??林小竹滿頭黑線,失神半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魏然的胳膊,“感情我們的前世是被你的師父和溟幽聯手坑了啊,哎!”
??她仔細的看一看他波瀾不驚的眸子,“.……你為什麽放棄仙身?”
??巍然的腳步頓了一下,“真假一念,愛恨一年,神魔,也隻是一念罷了,他說得對,世間事,唯變才是真理。”
??他——是指傀儡共工吧?
??林小竹支著下巴歎口氣,骨傘飄過來,回到魏然的手裏,他輕輕的說了一聲,“夢境結束了,我送你回家吧。”
??入秋了,天氣多雨,有些沁入皮膚的涼意。
??上車前,她扭頭看一眼自己待了這麽久的地方,這才想起,自己昏睡時,被他從醫院帶到了這裏,如今,倒也懶得去問他為何這麽做。
??這棟臥在綠樹濃蔭中的二層小樓,造型看上去非常古樸別致。
??四周除了參天的綠樹外,還種了一片鬱鬱蔥蔥的青竹。
??牆體是斑駁的古銅色,一扇窄小的陳舊木門,左門上畫一條顏色淺顯的蒼青色龍身,右門上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威猛龍首。門上一左一右鑲嵌兩個青綠色的銅環,仔細看,兩個銅環上居然也盤旋著兩條通體蒼青的小龍,看上去活靈活現,宛如下一刻就要脫離桎梏飛出來。視線往上,掛滿藤蔓的屋簷下橫著一塊木梁,上有一塊不起眼的匾額。隻是,沒有字。
??“為什麽不提字?”
??魏然隨她的目光看去,伸手一指,“有字。”
??一束青芒迅速從他指尖掠出,瞬間擦亮了她的眼睛。
??再看去,匾額還是那塊匾額,卻有什麽不同。定睛細看,三個蠅頭大小的字慢慢現出來,是三個極細極小的字體,非隸非篆非楷,筆畫複雜的糾結在一起,卻形神飄逸,風骨冷峻,而那斑駁的墨跡已經快要與這匾的顏色融在一起了。
??“贈夢閣?”
??她居然認得。
??“嗯,贈夢閣,”他輕笑著,“肉眼是看不見的。”
??“為何?”
??“能看見這匾額,才能入得這閣,而這,需要機緣。”
??林小竹抹一把自己的眼睛,“看來,我的這份機緣,是你給的咯?”
??“各人有各人的機緣,我隻負責接待那些找上門來的機緣。”
??“咦,不對呀,”她忽然想起來什麽,忙握住他扭動方向盤的手,“我怎麽記得我醒來時聞到一股很濃的消毒水味,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應該在醫院!”
??魏然聞言瞥她一眼,徑自發車,踩一腳油門,車開出老遠,才慢慢溫語,“準確的說,你已經死了,屍體在醫院停屍房凍了七天。”
??“七天?!”她使勁搓胳膊上豎起的寒毛。
??“江上無名女屍,沒人認領。”
??輕飄的語氣,像是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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