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夜會
趙旭感到頭暈目眩,肩背箭傷那裏火辣辣般刺痛,一隻胳膊幾乎失去了知覺。
他上身躺在地上,下半身和腿卻搭在歪倒在地的樹杆上,全身的衣服被劃拉的沒有一處是完好的,許多地方都流出了血。
“起來!”
“起來!”
他在內心給自己打氣,可是腿腳卻不爭氣,一點都不聽話。
不能在這裏躺著,觸目所及還有燃燒著的火焰,而且,謝樂迪不知道去向,和他來的那些人雖然在山下受阻,說不定一會就趕到了……
——普濟呢?
想到這裏,趙旭掙紮著翻過身,隻覺得喉嚨火燒一樣的幹疼,苦忍著往前爬了一段,而後抓著一根木棍將身體撐起來。
好在往普濟那邊的火已經熄滅,地下的灰燼散發著嗆人的煙靄,趙旭蹣跚過去,很快就看到了普濟的特質——那個光頭太好辨認了。
趙旭從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下麵將普濟翻了出來。普濟倒像是沒有被熊傷過,隻是肚子插著一柄刀,刀身早就歪斜,普濟的腹部也已經血肉模糊。
“普濟!普濟!你醒醒!”
趙旭連聲叫喊,試圖給普濟的傷口包裹起來,但是卻無從下手。
普濟一點反應也沒有,趙旭伸手摸普濟的脈搏,也沒有動靜。
趙旭大急,他在地上橫七豎八或爬或躺著的幾個人身上摸索,找到了一個水囊,自己先喝了一口,而後急匆匆的又到了普濟身邊,將水對著普濟的臉淋了幾下,將囊口對著普濟的嘴。
“普濟!和尚!”
趙旭又不停的叫著,過了一會,普濟眼瞼動了幾下,趙旭扶起他的頭急忙的喂他喝水,那些水卻都順著普濟的嘴唇流到了脖子上。
“……對……不起……對不起……”
普濟艱難的說出這些個字,嘴角就流出了血。
“我拖累了……你……”
普濟咳嗽著,看看自己的腹部,眼神無力,手指輕輕抬起來,說:“有一個……不情之請……幫小僧一個忙……”
“你說!”趙旭急忙的答應。
“……我不行了……我的經書,你,你……我……”
趙旭心裏明白,嘴上說道:“別胡說,你一定會到涼州的!說好了一起去龍泉寺的!我去叫人!我背你下山,你會沒事的!”
普濟的眼神渙散,趙旭幾乎是在吼:“和尚!你會沒事的!你還答應我教我武藝呢!”
普濟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可這個笑容比哭還難看:“……我師父說過……如果你崇拜一個人,那是……因為你離他不太近……我哪會什麽本領……隻會挑水……”
普濟說著顫抖著將手抬起來,終於握住了趙旭的手,說:“拜托……”
普濟說完,頭一歪,倒在了趙旭的懷裏。
“和尚!”
“普濟!”
趙旭叫了幾聲,但普濟再也沒有了回音。
快到山巔這裏沒有一點風,趙旭抱著普濟的身體,跪在那裏好大一會,緩緩的站了起來。
天空萬裏無雲,此刻陽光普照,隻是因為季節的原因,那些光照在人的身上一點溫暖也感受不到。
那些未曾熄滅的火還在燃燒著,草木灰燼不時的還傳來劈啪的響聲。
高雲寶那些人全都死了。趙旭將他們幾個身上值錢的、覺得有用的東西全部搜尋在自己手裏,而後看看他們幾乎都是狼藉的屍體,斷了拿他們的衣服給自己換上的念頭。
趙旭將普濟用繩子捆綁在自己的身上,係著繩索,艱難的從山嶺上滑下,而後朝著山林的深處跋涉,這樣即便謝樂迪再帶人追來,一時半會的,他也能躲起來,不至於立即遇險。
步履蹣跚了很久,到了一處向陽的坡麵,趙旭慢慢的蹲下,和身上的普濟屍體一起倒在地上。
他躺著喘著氣歇了好久,看著頭頂樹枝上偶爾飛來飛去的鳥兒,將背負普濟的繩子解開,然後起身,在崖壁下麵找了一個天然形成的坑穴,將普濟給放了進去,然後將他給掩埋了起來。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趙旭雖然當不得大丈夫,但答應了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你一個僧人,明知前路漫漫,路途之中多有艱險,卻隻身一人冒險經過大唐,去涼州的龍泉寺送經書,隻此一點,已經可以讓我心悅誠服的叫你一聲‘師父’。”
“你既然無所畏懼,知難而上,我當然也有效仿的決心!”
“至於本領?心誌堅定,就是你教給我的本領。”
趙旭默默的在普濟簡陋的墳塚前呆坐很久,才起身,再次對著墳堆致禮,轉身往西北方向走去。
此時天寒地凍,滿目蕭瑟,山林中全無野果可以充饑,連一般的動物也見不到一隻,好在趙旭自幼就喜歡在山林中玩耍,野外適應能力還行,也能找到一些菌菇來果腹,隻是更加的蓬頭垢麵,衣不蔽體。
走了兩日後,他自覺離太原已經遠了,就放棄了再在山中行進,轉而往山外去,沒多久就發現了一條官道,頓感喜出外,循路繼續西進。
這時趙旭渾身上下,連靴子都走破了。
過了太原之後再往西北走的話,因為不時的有契丹人來搶掠,人煙本就稀少,這一下走了大半天,趙旭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什麽地方。
要往涼州去的話,有兩條路,一條就是順著黃河一直往北,沿著河道就可以到達,這是其一,但頗有些凶險,因為北麵是契丹人的集結的所在。再有一條路徑,則是西行先到綏州,而後渡過黃河,再經銀州、靈州,再過黃河,再往西,差不多就快到涼州了。
但是倘若按照第二條路線,在到達涼州之前,會經過羌胡、回鶻、黨項以及最終的吐蕃人所在區域,同樣可以說前程茫茫。
“什麽狗屁小王爺!”趙旭忽然想起了石敬瑭那會對自己虛偽之極的恭敬來。
“老子要是小王爺,你石敬瑭能讓手下的劉知遠放火燒我,還用箭射我?”
“不過,也說不定,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也是及其可能的。”
“石敬瑭他們為什麽要來殺我全家,必然是奉了命令,那誰給石敬瑭下命令?肯定是狗皇帝李存勖!”
“鬼知道他們想的都是什麽!”
說到虛偽,趙旭又想起了田悠。劉知遠隻是一個區區的牙將,田悠就屁顛屁顛的想將田蕊許配給劉知遠,老子要真的是王爺,田悠還不跪下來求著老子娶他的女兒?
“石敬瑭虛偽,其實田悠比石敬瑭更虛偽!還是大模大樣的虛偽。而那個劉知遠,不但虛偽,而且心狠手辣,這種人從裏到外都壞的可以,是表裏如一的壞。關鍵是,他還有支撐他使壞的能力!”
“一個人要是當了王爺,甚至是當了皇帝,身邊整天圍著的都是文如田悠一樣的,武如石敬瑭一樣的人,甚至還得用劉知遠那樣的壞種,那這個王爺或者皇帝過的肯定是提心吊膽,每天對屬下可不就跟防賊一樣?說不定晚上睡覺的時候枕頭下麵都會放一把刀來防身。”
“大家相互之間都是勾心鬥角口蜜腹劍,那這種日子還有什麽滋味?可是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想當皇帝呢?他們必然是想不通這個道理?”
“也不是想不明白,隻可能是當皇帝的誘惑太大。可見很多人都那麽想的時候,未必是對的。”
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一會趙旭迎麵就碰到了一隊十幾個人組成的商隊。
這個商隊有好幾個護衛,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皺眉瞪眼,生怕別人不害怕他們。
他們見到趙旭個頭雖高,但像是叫花子一樣,就是個個頭高的叫花子,於是本來握在手裏的弓箭和刀槍全都放下了。
好不容易見到了人,趙旭有心問一下路,這些人卻全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似乎趙旭這個落魄的模樣能給他們帶來什麽不好的厄運。
趙旭站定,嘴裏剛“呃”了一聲,有個騎馬的揮手就是一鞭子打過來。
趙旭一把抓住馬鞭,這人這才看到趙旭的背上居然背著一柄弓,還有幾支箭,竟然還有一把刀。
“哈哈哈……”馬上的人忽然毫無征兆的笑了起來,他伸手從懷裏掏出了一把銅錢,一下就扔到了趙旭的腳下麵,然後一拉馬鞭,就要從趙旭身邊走開。
趙旭愣了一下,心裏想他是在憐憫我,還是看不起我?於是將手裏的鞭稍丟了。
這些人很快就從趙旭身邊過去。趙旭在大路中間站著,來來回回的看了一會,將地上的錢撿起來,而後在路邊一棵樹上撕了一些枯樹皮,將刀、弓和箭用樹皮給纏起來,看不出它們的本來麵目,這才提在手裏往前繼續走。
本來將弓箭露在外麵是為了防範,為了遇到險情容易防衛,不過經過這個,趙旭覺得它們有些顯眼,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從身後的方向來了一個車隊,車上拉的幾乎都是羊,而且在這個車隊竟然還有幾匹駱駝,駱駝上麵也負載著貨物。
趙旭沒有見過駱駝,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也想找機會和車隊的人說說話,打聽方位,於是他對著駱駝一直的看。
這個商隊有男有女,有個穿白衣的男子見他穿的破爛,連臉上都是灰黑一片,心生戲謔,嘴裏喂了一聲,對著趙旭說:“別看,再看我要收錢的。”
趙旭反問:“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什麽?”
這人一聽“嗯?”了一聲:“我看你怎麽了?我這駱駝收錢,難道你也收錢?”
“看我是要收錢的。”
趙旭一回答,商隊的人都笑了,這人“嘿”了一聲:“沒聽說過,看人還要收錢!淨是胡說八道!”
“沒有啊,”趙旭十分真誠的說:“我之前跟著班主在街頭賣藝,可不就是要收錢的?”
這黑不溜秋的家夥是街頭賣藝的?這人端詳趙旭幾眼,問:“你又說胡話,那你不去賣藝,怎麽一個人在這?”
“我們遇到了土匪,大家夥走散了……”趙旭說著,伸手一指駱駝,問:“這馬是什麽品種?你說是駱駝?哦,這種馬的名字叫駱駝。是不是馱的貨物太多,將它的脊背給壓成那樣了?”
商隊的人一聽趙旭的話,又全都笑了起來。和趙旭說話的白衣人明白這個像乞丐一樣的家夥腦袋肯定不靈光,調侃說:“似乎你說的對。那你再說,這‘馬’的嘴和一般的馬怎麽也不一樣呢?”
趙旭裝作思考,皺著眉想了一會,說:“可能是因為它馱的東西太多,它太累了,費的力氣就多,所以,就吃的多。吃得多了,嘴巴也是要用力的,用力的時間長了,跟它的背一樣,就成這樣了。”
商隊的人再次笑了起來,這人也覺得好笑,問:“你說你賣藝,你都會什麽?耍一個,我給你錢。”
這時一輛馬車上的一個婦人說道:“陸豐,別逗可憐人。”
趙旭看過去,馬車上的婦人大約三十來歲,長相富態,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在這個婦人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子,眉清目秀,眼睛大大的,饒有興趣的看著趙旭。
這女孩看到趙旭瞅著自己,低聲說:“娘,這人真挺可憐的,你看,他好像受傷了。”
婦人果然就看到趙旭衣服上有著暗紅的血漬。趙旭這會仍舊裝的懵懵懂懂的,說:“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咕咕叫,沒力氣了,耍不得。”
“娘,咱們給他點吃的吧?”小姑娘說著,兩隻大眼祈求的看著母親。婦人點頭,這女孩在馬車上拿了餅還有肉,再拿了一囊奶,跳下車給趙旭送了過來。
這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有神,看人的時候明亮透徹,加上額頭明淨,頭發黑黝有光澤,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趙旭覺得她比自己可能小三四歲的樣子,急忙雙手張開攤著,讓這女孩將食物放在自己的手掌裏。
“你拿好,別掉了。”
女孩看著趙旭很拘謹的模樣,說:“你先吃,不夠,我們還有。”
趙旭心裏感動,一時有些語塞,嘴裏囁囁的說:“我手太髒了。”
這女孩輕輕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趙旭恍然瞧到她臉頰左邊還有一個小巧的酒渦。
這女孩已經轉身走了幾步,聽到趙旭在身後說了一聲“謝謝”,回頭嫣然一笑:“不用。”
好幾天沒有吃過像樣的飯食,趙旭平時吃飯速度就很快,這下幾乎就是狼吞虎咽的將女孩送來的東西吃完,那個叫陸豐的白衣男子看到趙旭這樣,嘻嘻笑著說:“我的那個天,瞧你年紀不大,怪不得長的這麽高,原來是個大肚漢。”
趙旭這時已經將囊中的奶喝完,有心還給那個女孩,隻聽她在車上說:“你拿著,可以裝水喝。”
陸豐哼了一聲說:“我家姑娘心善,我家夫人心善,你遇到好人了,這是你小子福氣。”
趙旭心說那你的心善不善呢?嘴上卻乖巧的打聽這是什麽地方,陸豐有些洋洋自得的說:“這裏啊,是這裏啊。”
車上的女孩聽到笑了起來,女孩的母親嗔道:“好好說話,不要刁難人家。”
陸豐嘿嘿一笑,說:“是,夫人。不過,這裏就是這裏,隻是那裏,就是前麵二十餘裏地之後,翻過一座山,再走十餘裏路,就是綏州。”
“哎,你要不要到綏州耍個藝,我看填飽肚子,也是有門的。”
陸豐說著一拍腰上的挎刀,神態揶揄。趙旭卻搖頭說:“不了,我想找個差事做。我一個人成不了攤子。一個籬笆三個樁,單槍匹馬不成雙,我不行的。”
陸豐哈哈笑了起來,心說這走江湖的人笨嘴巴倒是一套一套的,再也不理趙旭。
這個商隊走的不快不慢,趙旭就一直隨行,路上陸豐倒是過來叫趙旭,要是走累的話可以坐到後麵拉羊車上,趙旭卻隻是搖頭。
陸豐嘁了一聲,心說這家夥真是個傻子,車上的那些羊都沒有你身上髒臭。要不是夫人見你可憐,讓我來吱你一聲,誰有功夫理你!
這個商隊一共有六個像陸豐一樣的白衣人,趙旭覺得這六人應該就是商隊的護衛,都配著刀,騎著高頭大馬,顯然是經常在外押送貨物的,前麵一個人開路,中間有兩個側中,最後邊有兩個斷後,還有一個不停的策馬巡弋,是為機動。
過了午後,到了一座山前,山下有幾處供人歇息的酒家飯館,陸豐安排好了商隊的人休息,再來看那個耍雜的小叫花子時,卻不見了他的人。
陸豐隻當是趙旭腳程慢,拉在了後麵,大家走散了,也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