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探病
即墨雲時年二十有七,卻仍孑然一身,素日清心寡欲,活得像尊佛陀,如果說他也有感到寂寞的時候,那就是在想到一個人的時候,一個叫嵐兮的女子。
他的心念剛動,雙腿便不由自主地往有她的地方走去。
記得兩日前,他在林中聽到那聲宰豬般的慘叫時,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極力克製自己不往壞處想,卻忍不住心亂如麻,直到在層林疊翠之後,在那狼狽得辨不出麵貌,遍體鱗傷的她麵前,他幾欲窒息。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精準地描述他當時複雜的心情,唯有壓抑情緒,化作一聲低喚:“嵐嵐。”
猶如每一次他在夢中呼喚的,那般溫柔。
闊別三年,再見到那張久違的臉,他的心緒繁雜到連自己都無法捉摸。
隻是,在她倒落自己懷中的那一刹那,他確定,他已經不能放手了。
此時,藥師徐典剛從屋裏出來,他又忙累了一日,又是死人又是病人,終於可以消停了,正伸著懶腰,便見即墨雲倥傯而來,他忙上前拱手一禮:“莊主。”
“她可醒了?”他問道,語氣難掩急切。
“還沒有。”
“她都睡了兩天了。”
他眉心微蹙,一句話雖隻說了半句,但下半句已不需要再說了,責備之意更是顯而易見。
徐典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他倒不在乎莊主質疑他的醫術,隻是這實情他有些不想道出:“嗯……隻怕還得再睡兩天。”
“還要兩天?她究竟傷得有多重?為何會昏睡這般久?”
他的語氣已然有些焦躁,他記得自己明明探過她的脈息,確信她並未傷及根本,才能在將她交予徐典後,安心處理其他事務,可聽他此刻所言,又不禁自疑,難道自己當時弄錯了?
徐典也是山莊裏的老人了,四十來歲年紀,老莊主在世時,他就已經是這裏的藥師了,對即墨雲的脾氣還是很了解的,他清楚,即墨雲是個很能沉住氣的人,無論怎樣的局麵,他都絕對穩得住。
遙想當年他初次在江湖上公開露麵時,年歲方及弱冠,他親赴武當山,在新任掌門繼任大典上,為鬆風道人獻上落霞劍。
其時群雄畢至,場麵何等壯大,他一身雪衣,雙手捧劍,從容而過,氣度高華,宛如天心皓月,耀目而不刺眼,滿堂武林人士無不驚豔。
要知道那時在場的還有梅家一眾子弟,梅家那一門芝蘭玉樹,哪個不是才貌雙全、出類拔萃的風流人物,卻在即墨雲麵前,都如蒙塵珍珠般,不由暗淡三分。
禮畢後,武林豪傑爭相交結,但皆被他三言兩語婉拒,亦有那無事生非者,故意挑釁,他處變不驚,泰然應對,一一化解。
事後有人望天歎息,即墨莊主就像那天邊白雲,雖然賞心悅目,卻不可接近,白雲公子的雅號便由此而來。
然而,眾人眼中那風度翩翩的白雲公子,可不是一直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但凡在嵐姑娘有關的人和事麵前,他就沒有多少風度可言了。
也就隻有在這種時候,徐典才會覺得,他們的莊主還是真真切切活在這人世間的一個人。
想到這裏,徐典心下不由竊笑,連帶著眸光裏也盈滿笑意,突地驚覺有冷光射向自己,他這才回神,想起還沒回話,不由幹咳兩聲,回道:“雖是傷了十七處,但……”
無奈此時的莊主並不能好好聽下他的話,他剛說了“十七”,即墨雲便驟然打斷:“十七處?三年不見,她倒是出息了,比以往愈發嚴重,下一次是不是連命都想搭進去?”
他已完全沉不住氣,抬腳就向屋子走去,徐典連忙攔住:“莊主,現在不方便,田田正在給嵐姑娘更衣,這……”
徐典的麵上雖然極力表現出捍衛嵐姑娘清白的模樣,其實心底卻巴不得莊主就這般闖進去,最好將不該看的全看了,逼得他不得不將一切說清道明,娶了嵐姑娘,以後也就不必再受這相思之苦了。
然而即墨雲令他失望了,他腳下剛踩到石階,便又縮回,駐足不前,徐典心中暗恨,自己委實不該多嘴,壞了一樁美事。
既然一時不得見,即墨雲的一顆心也就暫時沉下來了:“你和我說說她究竟傷得如何?”
徐典暗暗腹誹了一句:我本就要說的,叫你一打斷,都忘了說到哪兒呢。
即墨雲一眼就瞧出他心中所想:“你說她傷了十七處,接著呢?”
徐典的心咯噔一跳,他的表情有這麽明顯嗎?
他又抬手摸了摸鼻子,微作沉吟,才道:“莊主,田田已仔細檢查過了,這,這嵐姑娘身上的傷雖多,但都是些普通的皮外傷,連刀傷都不見一處,更不要說內傷了,並且據田田說,看那些傷的樣子不像是……別人弄出來的。”
即墨雲眉心微鎖:“你的意思是說,她那一身傷,都是自己整出來的?”
徐典又咳了兩聲,肯定了莊主的話:“也可以這麽說。”
天地明鑒,他隻是道出實情,並沒有侮辱嵐姑娘智商的意思。
即墨雲不禁抬手揉了揉額角,頗感頭疼地歎了口氣,一個人要笨到什麽境界才能有這樣的本事呢?
“既然沒有內傷,為何會昏睡這般久?”
徐典答道:“連日奔波,疲累過度,又在馬車裏顛簸了一天一夜,必是睡不踏實的,再加上水米未進,身體虛弱些也是難免,但莊主放心,嵐姑娘筋骨奇佳,隻要開幾副補血益氣的方子調養調養,不出兩日又能活蹦亂跳了。”
其實以往嵐姑娘每次一番瞎折騰之後,不狠狠睡個三五日都是醒不了的,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了,隻有他們這位莊主才老覺得她越睡越久。
即墨雲眉間一擰:“不,別急著讓她好,開些見效慢的方子,最好能拖個兩三個月。”
真是不能和嵐姑娘相處太久啊,徐典覺著他們家莊主的頭腦,也不大好使了。
他心裏悄悄嘀咕了下,摸著鼻子,十分為難:“這,莊主說笑了,我雖然不是什麽名醫,但還不至於是個庸醫,這個,有點困難,況且,嵐姑娘也是通曉醫理的,方子開得好不好,可瞞她不住。”
即墨雲也知道這樣做不切實際,可他即將出趟遠門,她斷然不會留在山莊乖乖等她,此番好不容易見著她,再讓她溜了,那要到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徐典清楚即墨雲心中的顧忌,他湊近兩步,小心翼翼地提點:“莊主若是怕姑娘傷一好,又不辭而別,不妨直接開口留住姑娘……”
即墨雲沉默不語,心下暗暗思量:嵐嵐,我若開口留你,你肯留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