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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鄒固列傳

  鄒固和孟蘭一生都在爭,兒時爭農事閑事,鄒固大一些,所以子醜偏愛孟蘭。


  ??後來爭詩文才情,鄒固大一些,所以子醜還是偏愛孟蘭。


  ??鄒固、孟蘭遊學爭采蓮玉婉兒,兩人都輸了。


  ??後來鄒固改學縱橫之術,子醜身死後又與孟蘭爭道義二字。


  ??黎赫王二十三年,冬至,洛邑學宮。


  ??癡兒玨被推上祭酒之位,冬至日舉行學宮大典,諸侯齊聚,聖人降臨。


  ??洛邑學宮是天底下讀書人聖地,有貴族文人,也有鄉野書生。


  ??洛邑學宮祭酒很重,能擔得起道義二字,所以被尊為天下首聖。癡兒玨不過是憑著子醜後人這個身份暫且被按在祭酒位置上,隻差天下聖人分個高下。


  ??他自然擔不起祭酒之位,道義二字太重,道家首聖老子,老子兩徒朗軒、殷隱,儒家首聖子醜,哪一個不是驚才絕豔的風流人物?


  ??道義,區區兩個字,寥寥十數筆,便是這些驚才絕豔的人物也不敢說擔得起。


  ??老子騎牛過函穀,朗軒讓位殷隱,殷隱退隱問道山,子醜以身殉道。聖人的歸宿,也不見得多好。


  ??學宮祭酒從老子到玄郎再到殷隱一門兩代三人皆是道家聖人,天下道義自然也是黃老之學。


  ??子醜從遠方來與殷隱論道後執天下道義牛耳,於是天下道義成了仁義之道。


  ??當年老子有兩徒,如今子醜也有兩徒,子醜會不會也締造一個一門兩代三人皆為學宮祭酒的傳奇?

  ??鄒固和孟蘭各得子醜一半詩書才情,天下人也看好兩位。


  ??鄒固是子醜首徒,是天底下最列外的一位聖人,左手仁義之道,右手縱橫之術,實在顯赫。可惜沒多少人知曉玄郎比鄒固厲害多了,至少他顯露出來的有黃老之學、縱橫之術、農家學說。


  ??鄒固很顯貴,鄒固封聖有天道異象,洪鍾長鳴,聖人講經。宋王宋驍早就拜他為司徒,位列三公。


  ??孟蘭是子醜愛徒,一身浩然正氣如山中幽蘭。孟蘭一生追隨子醜,不說青出於藍,至少子醜的道義他一字不差地熟稔於心。


  ??孟蘭也很顯貴,孟蘭自遠方來,天子親迎,有天道異象凜冬花開。赫天子拜孟蘭為太師,也位列三公。


  ??天底下有多少天道聖人?沒多少,有記載的隻有古往今來頭一位聖人伯岐,近一些的有老子,然後隻剩鄒固、孟蘭。


  ??洛邑學宮在洛邑,洛邑屬宋國,於是宋司徒鄒固以東道主身份牽著癡兒玨邁進洛邑學宮。


  ??孟蘭已經抵達學宮,癡兒玨欣喜作揖,舉止得體,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孟先生。”


  ??孟蘭還禮,他有些不忍心,玨隻是枳西僻裏一個無辜癡兒,為何要牽連到道義之爭?


  ??“孟蘭,許久不見,如今你已經貴為大黎太師了。”鄒固對祭酒之位誌在必得,道義之爭他如何也要壓孟蘭一頭,因為他是師兄。


  ??“一年未見,師兄還沒當上祭酒呢?”孟蘭知曉洛邑學宮之難是鄒固的主意,於是含笑譏諷。


  ??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洛邑學宮這一張棋楸不大,也不小。有棋楸的地方也就有弈士,洛邑學宮的弈士,天子諸侯插不了手,賢人才人不夠資格,對弈的是聖人。


  ??鄒固和孟蘭之爭,是祭酒之爭,是道義之爭;也是同門之爭,是天道聖人之爭;還是黎朝與宋國之爭。


  ??赫天子默許孟蘭來爭這個祭酒之位,道義要在黎朝手裏,所以曆來洛邑學宮祭酒都兼任大黎三公。


  ??宋驍也默許鄒固和孟蘭爭這個祭酒之位,宋國國富民強,染指道義不是空口妄言。


  ??從子醜開始,天下官家學說便是儒家學說,至少中原是。宋驍素來推崇儒家學說,仁義禮信、孝悌忠誠,宋驍更是奉為圭臬。


  ??上問黎事,一家三代俱與黎室結親;左右征伐,十年擴地十倍;下不施仁政,重徭重役,好一個奉為圭臬。


  ??“先生曾教誨,君子有所必為,有所不為。”孟蘭率先發難,他是大黎太師,宋驍有不臣之心,鄒固想染指祭酒,孟蘭不會也不能袖手旁觀。


  ??鄒固涉獵學說繁多,既然孟蘭談到有為無為,他拋出黃老之學反問道:“有為與無為,是黃老之學。孟蘭到底還是放下了仁義,想要不為?”


  ??“先生曾經向殷子問道,黃老之學,豈止有為無為?我為黎臣,非必為而不可;你是黎民,不可以不為。”子醜和殷隱論道三日,雖說殷隱信服,子醜也有所脾益。


  ??“有為無為,黃老之學,不作多論,不如談談治國之策,孟蘭以為如何?”鄒固顯然忘了這茬,算是孟蘭取巧了,他不再糾集黃老之道,再拋出一個問題。


  ??“治國?國是哪國?”孟蘭還是溫笑,質疑意味卻是十足。


  ??“自然是大黎。”鄒固朝赫天子作揖,他豈會輕易上了孟蘭的當?雖說黎天子隻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但便是宋驍也不敢僭越,何況是鄒固?


  ??“先生教誨,君子先修身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孟蘭振振有詞。


  ??“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否?”鄒固問道。所謂君君臣臣,君行君事,臣行臣事。所謂父父子子,父有父德,子有子孝。治家與枳國,須臾之間,恰有幾分相似。


  ??孟蘭點頭,鄒固又說道:“我聽說梁州有蠻夷之國名枳,枳國有太傅名日覃伯賢,日覃伯賢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子,其妻浣衣遭虎舐,其子成為巴山大害。日覃桑為人父而不憐子,為人子而不孝悌,這是教化不嚴。”


  ??鄒固說起一樁趣事,算是父父子子的典範。孟蘭知曉鄒固不是無心,他是有意。赫天子娶日覃伯賢之女日覃小翠,鄒固是存心刁難自己。


  ??孟蘭在桃李學塾待了一年,自然也和日覃伯賢有些交情,他問道:“修身齊家,父父子子;治國平天下,君君臣臣。師兄有異議否?”


  ??鄒固搖頭答道:“並無異議。”


  ??孟蘭繼續說道:“既然師兄提到日覃,孟蘭便與師兄說道說道。日覃桑戰死沙場為人子而不盡孝,為人父而不憐子,是事實。日覃桑不單單是父是子,他還是臣。為人臣,行臣事,雖然沒做到修身齊家,但卻死在治國平天下,孟蘭敬佩。如今天子上承天道,下治萬民,行天子之事。諸侯食天子采邑,卻不行臣事。君是君,臣非臣,莫非連尚未教化的蠻夷都不如?”


  ??孟蘭一席話擲地有聲,便是被鄒固一口一個蠻夷之國的枳國都有忠臣,這天下九州又有多少忠臣?

  ??“紙上治國,未必不有紙上談兵之嫌。”鄒固不與孟蘭再爭辯日覃桑,畢竟孟蘭有理,再爭下去恐怕要鬧不愉快。


  ??紙上談兵,出自昔年蔡國司馬之子趙括。趙括熟讀兵法,無人能及,蔡王敕封為兵家聖人,趙括第一戰領兵三十萬兵臨宋國邊境。大軍過處,寸草不生。


  ??這時候的宋還是小國,繆苦出山,舉國五萬兵馬迎戰趙括三十萬雄兵。


  ??趙括慘敗,死傷十萬,被俘二十萬,天下震驚。


  ??趙括徒有虛名落得個紙上談兵的笑柄,成就了繆苦。


  ??“你非繆苦,我非趙括,既然論國事,那如何成了紙上談兵?昔年文王請伯岐出山,伯岐也是紙上談兵?殷子與先生學宮論道三日三夜,道義之爭也是紙上談兵?”孟蘭反駁道。


  ??“孟蘭,先生教誨,君子不爭。”鄒固笑答,“我是君子,不與孟蘭爭。”


  ??“先生還教誨,君子有所不爭,有所必爭。”孟蘭承諾過要替赫天子煮茶,豈能失諾?


  ??子醜教誨過君子不爭,子醜也教誨過君子有所不爭,君子亦有所必爭。


  ??鄒固不想和孟蘭爭,因為洛邑學宮是宋國的私宅,別人不爭自然是鄒固的囊中之物。孟蘭不得不爭,他要爭大黎國祚,要爭天下道義。


  ??“孟蘭還是如此爭強好勝,如此,怎麽能繼承先生的道義?”鄒固忽然發難,他皺了皺眉頭,孟蘭從小便與他爭,如今這祭酒之位還是不肯謙讓。


  ??孟蘭笑答道:“師兄才高,一手仁義,一手權術;孟蘭學淺,不如先生。”


  ??鄒固皺了皺眉頭,他總爭不過孟蘭,本以為多學了縱橫之術,還是爭不過孟蘭。孟蘭說話綿裏藏針,鄒固撇撇嘴,孟蘭還是孟蘭。他忽然捫心自問鄒固還是鄒固否?

  ??玨山學塾,夜深人靜。


  ??少年鄒固被罰抄書,少年孟蘭窸窣過來,默不作聲陪少年鄒固抄了一夜。


  ??至於如何被罰,是少年鄒固白日所言離經叛道,所以先生子醜惱怒不已。


  ??“仁義禮信,忠誠孝悌,忠誠於誰?”少年鄒固還是憤憤不平,他問少年孟蘭。


  ??一晃多年,鄒固又問孟蘭:“仁義禮信,忠誠孝悌,忠誠於誰?”


  ??鄒固當著赫天子和九州諸侯的麵大聲質問。


  ??“忠誠於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孟蘭的答案於少年時如出一轍。


  ??鄒固晃了晃神,孟蘭還是當初孟蘭,鄒固不是當初鄒固了,再也回不去了。


  ??孟蘭繼續說道:“民先生,然後養,再是教化。天下之事最大者是民事,天子行天子之事,諸侯行諸侯之事,都是為了民事。黎民是水,天子諸侯是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之本,是天子乎?非也;是諸侯乎?非也;國之本是黎民……”


  ??鄒固聽見孟蘭最後一句是“以民為本,國祚永存;生民不養,國運殆盡。”


  ??洛邑學宮,聖人論道,最後也沒個結果,孟蘭回到了黎都,鄒固還在洛邑。


  ??此後數月,鄒固與兵家聖人施慧論道,鄒固與法家聖人告誓論道,鄒固與縱橫家聖人木爾論道。


  ??三次論道,三次勝出,鄒固理所當然地坐上祭酒之位。


  ??孟蘭自遠方來,鄒固有些慌,天底下的人他唯獨忌憚一個孟蘭。鄒固站在洛邑學宮門口,不太願意孟蘭進來,他問道:“孟蘭為何而來?”


  ??“師兄好,”孟蘭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說道,“孟蘭不為學宮祭酒而來,不為天下首聖而來,不為天下道義而來。”


  ??鄒固不信,孟蘭最喜歡與他爭,孟蘭如何放得下祭酒之位、天下首聖和道義二字?


  ??“能讓孟蘭放不下的隻有竹梜,”孟蘭猜中鄒固心意,他說道,“孟蘭是為我徒兒玨而來。”


  ??鄒固更加不信了,孟蘭舍得為了個癡兒而來?他覺得孟蘭不是君子,君子坦蕩蕩,孟蘭沒有坦蕩蕩。


  ??孟蘭走了,鄒固猜測癡兒玨的身份不一般,雖說他和宋驍已經確信過癡兒玨不是子醜後人,但能被孟蘭放在心上的會是個普通人?


  ??孟蘭第二次來洛邑學宮,依舊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說道:“師兄好。”


  ??這一聲師兄好把鄒固的心緒牽到許多年前的玨山學塾。


  ??“師兄好,”少年孟蘭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說道,“師兄,書上說‘彼桃夭夭,其葉蓁蓁。彼桃夭夭,其華灼灼。’師兄見過桃花嗎?”


  ??玨山學塾沒有桃花,孟蘭也沒見過,他隻能從書上盡可能地遐想桃花有多美。


  ??鄒固也沒見過桃樹,更沒見過桃花,但他是師兄,總不能被孟蘭看輕,於是說道:“當然見過,比書上寫的還美。”


  ??二月,少年鄒固背著先生子醜悄悄跑出玨山學塾,回來已經是數日之後。


  ??“哪去了?”先生子醜拿著竹枝候著。


  ??少年鄒固雙手背在背後,還是藏不住手裏花枝。


  ??“把手伸出來。”先生子醜板著臉,少年孟蘭知曉先生子醜這幾日尋遍了玨山,險些摔斷了手。


  ??少年鄒固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還是緊緊攥著花枝背在背後。


  ??先生子醜毫不留情,竹枝抽在少年鄒固手背,少年孟蘭數了數,恰好九下。


  ??“下不為例,”先生子醜丟下竹枝,他深深瞥了少年鄒固一眼,然後說道,“你學學孟蘭。”


  ??先生子醜走了,少年鄒固也走了,留下一地凋零桃花,少年孟蘭始終無動於衷。


  ??鄒固輕笑一聲,拂去少年思緒,望著恭恭敬敬作揖又和和氣氣喊自己一聲師兄的孟蘭問道:“孟蘭為何而來?”


  ??“孟蘭為徒兒玨而來,”孟蘭知曉鄒固疑心重,隻好解釋道,“師兄,玨就是一個癡兒,他是無辜的,你我之爭不該牽連他。”


  ??孟蘭知曉鄒固是和自己爭一個弟子?這是意氣之爭。


  ??鄒固還是輕笑,這是孟蘭第二次來了,他還是不爭祭酒之位,不爭天下首聖,不爭道義二字。


  ??鄒固不信,最懂孟蘭的是他,也沒人比孟蘭更懂他。


  ??孟蘭知曉鄒固猜疑心重,鄒固也知曉孟蘭心思深沉。


  ??既是同門,也是宿敵。


  ??相愛相殺。


  ??鄒固搖頭說道:“孟蘭,你與我說說玨是什麽身份?”


  ??孟蘭笑了笑,玨哪有什麽特殊身份,他一五一十說完,害怕鄒固不信,又補充道:“師兄,你我都認得子修,子修可有子嗣?”


  ??鄒固沉聲問道:“孟蘭,子匡隻說了玨是子醜後人,可沒說子修是子醜之子。”


  ??子修是個闊錯子弟,子醜是個山中隱士,子修還說了不認得子醜,僅憑子匡一家之言,鄒固可不信子修便是先生子醜之子。


  ??孟蘭繼續說道:“師兄就是猜疑心重,先生和子修都與梁州隔著千山萬水,又如何會與玨扯上關係?”


  ??鄒固問道:“那為何孟蘭會特意去枳西僻裏?孟蘭眼界那麽高又如何會收個癡兒為弟子?先生的玉玨又如何會出現在玨身上?”


  ??鄒固三問,孟蘭實在不知曉如何作答。去枳西桃李學塾避難是先生的意思,先生料事如神早把身後事布置妥當,可孟蘭如何敢承認?至於收玨為徒,孟蘭想了想,還是沒作答。


  ??孟蘭到梁州枳國巴陽治下枳西僻裏潛學,順便為枳西僻裏到了蒙學年紀的稚子蒙學。


  ??中原人每每談及梁州總是揣著兩種說辭,一種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另一種是好山好水出美人。


  ??孟蘭喜歡梁州,比起中原,那裏民風更為淳樸,於是他在先生子醜的啟示下也遇到一塊璞玉。


  ??這塊璞玉是石雁舟,天資聰穎,為人謙遜,家境也殷實。


  ??窮文富武不是沒有道理,所以洛邑讀書人十之八九是富庶人家,寒門貴子實在太少。


  ??孟蘭也好奇為何先生子醜能潛心修學,甚至還能將自己和鄒固拉扯大。後來也想通了,先生子醜是子修之父,子修何許人也?玨山僻裏家境殷實他拍第一。


  ??並非孟蘭瞧不起寒門子弟,窮苦人家譬如枳西劉氏,劉母拉扯著與將軍年紀一般的劉長安實在艱難,莫談學費兩枚枳刀,便是不要錢她也出不起,甚至劉長安隨她在地裏刨食才能勉強糊口。


  ??人生而不平等,人分三等九階,這是古往今來頭一位聖人伯岐定下的規矩。


  ??富者良田千頃,貧者無立足之地。便是小如枳西也是如此,枳西僻裏三大家族趙氏、石氏和邵氏占去了土地十之八九,其餘幾百口人都要在她們手底下討生活。


  ??枳西僻裏尚且如此,何況是天下九州?


  ??寒門難出貴子。


  ??枳西僻裏蒙學稚子,孟蘭最喜歡的是石雁舟,最心疼的是江玨。


  ??孟蘭一生隻替一個人賜過名,江玨從心底裏感激孟蘭孟蘭何嚐不是愛憐江玨?


  ??可惜江玨無論是自身條件還是家境都不允許他學仁義之道。


  ??至於江玨身懷先生子醜玉玨,這更是荒謬,那枚玉玨分明是秦淮偶然得到,況且那是赫天子留給長子閑公子的玉玨。


  ??赫天子長子閑公子假死後投靠外公日覃伯賢又隱居巴山化名桃花農,至於如何與秦淮扯上關係的孟蘭就不知曉了。


  ??孟蘭沒答,這三個問題他知曉答案,但就是答不出來。


  ??鄒固覺得孟蘭是心虛了,他再一次拒絕了孟蘭的請求。


  ??宋王宋驍也說過諾達一個宋國沃土千裏富城百座還怕養不起一張嘴?


  ??鄒固和宋驍心心相惜,兩人都是披著仁義毛皮的權術家。


  ??孟蘭第三次踏出洛邑學宮的時候大雪紛飛,孟蘭踏雪而來,他撣去肩頭雪花,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喊一聲:“師兄好。”


  ??鄒固想起了少年鄒固與少年孟蘭也是這樣,大雪紛飛答道時候先生子醜喜歡溫酒睡覺,於是少年鄒固和少年孟蘭便有了充足的閑暇時間玩耍。


  ??少年鄒固喜歡雪,少年孟蘭也喜歡雪。玨山學塾沒有旁人,於是兩個相差一歲的少年便在雪地上玩得不亦樂乎。


  ??鄒固年紀大一些,主意也多一些,他支孟蘭哪來竹匾,然後撒上一把苞米,支著一根短棍,誘惑可憐的鷓鴣自投羅網。


  ??“孟蘭,這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鄒固輕輕一拉,一對鷓鴣插翅難飛。


  ??少年孟蘭有些不忍,少年鄒固嗤笑道:“孟蘭,師兄再教你一個道理,書上說‘天下熙熙,皆為利驅;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少年孟蘭沒聽過這些道理,他忽然覺得師兄有些陌生。


  ??“天下學說百般,孟蘭難道隻學一家之言?”少年鄒固看出了孟蘭的心思,他神神秘秘說道,“師兄還有許多道理,不知曉孟蘭聽不聽。”


  ??少年孟蘭搖頭,他不想聽,他告誡少年鄒固:“師兄,孟蘭學好仁義就夠了,孟蘭做好一件事就夠了。這些話你別讓先生知曉,先生會生氣的。”


  ??少年鄒固心意盎然,孟蘭不聽,他也不說,畢竟先生子醜不喜歡這些雜家。少年鄒固就在想,憑什麽其他家就是雜家?


  ??那一對鷓鴣死了,為了一捧苞米死的。


  ??少年孟蘭不敢聽少年鄒固離經叛道的學問,可他越是逃避便越是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刻在心頭,甚至連“天下熙熙,皆為利驅;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也記在了心頭。


  ??鄒固太看重利了,所以他覺得孟蘭三次來洛邑學宮自然是有所圖謀。他先發製人說道:“孟蘭,玨不在了。”


  ??癡兒玨自然不在了,鄒固好不惱怒,讓他學縱橫之術他大字不識一個,更是不懂道理,甚至還和宋公子謙修一起偷偷學仁義之道。


  ??鄒固睜一隻眼又閉一隻眼,癡兒玨隻是他和孟蘭意氣之爭的棋子,至於謙修,雖然掛著他的弟子的名頭,雖然是宋驍最寵愛的後人,可謙修注定當不了一個好君王。


  ??宋驍和鄒固都是野心家,宋驍可以支撐鄒固的野心,謙修不行。野心家最為冷血,莫說是一個弟子,便是妻兒也可以當做棋子。


  ??天底下最大的野心家自然是後來的身掛五國相印的秦淮;五國相印滿足不了他,所以他再身掛七國甚至八國相印;相印滿足不了他,所以他稱王;王位也滿足不了他,所以他再稱帝。


  ??冷血不過野心家,秦淮的野心太大,舍得把結發之妻胡狄兒當成棋子,所以能與楚王城分庭抗禮的秦王朝數年便分崩離析。


  ??此時的癡兒玨已經被鄒固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了,順手為之,畢竟宋驍剛從塞上莽原召見了舊喬國司空歐堯。


  ??孟蘭三入洛邑學宮,不是為了祭酒之位,不是為了天下首聖,也不是為了道義二字,可他單單為一個癡兒而來,鄒固實在不能理解。


  ??鄒固也厭倦了和孟蘭的意氣之爭,他更厭惡癡兒玨,眼不見,心不煩,於是索性放逐到塞上莽原。


  ??不得不提一句宋王宋驍和聖人鄒固這一對君臣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野心家。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一丘之貉,再是貼切的詞藻形容都不過分。


  ??宋王宋驍終於在楚帝熊冉的撮合下稱帝了,可惜此時的宋驍已經英雄遲暮。


  ??宋驍變了,他忽然想當個好臣子,可惜他回不去了。


  ??鄒固也回不去了,宋驍垂垂老矣,謙修不可能當個好君王。所以他義無反顧地站在宋公子嘉柳身後。


  ??宋公子嘉柳和年輕宋驍太像了,一樣不擇手段,一樣老謀深算,可惜宋驍老眼昏花,他眼裏單單隻有公子謙修,沒有嘉柳。


  ??醫聖,又或者是庸醫蒲邈第三次踏足宋國,這次他終於見到了宋驍。


  ??蒲邈就像一隻老烏鴉,總會及時出現在將死之人眼前,沒人逃得過厄運,宋驍也不例外。


  ??宋驍命很硬,蒲邈求見三次才醫死宋驍。宋驍死了,宋國這乘戰車理應由公子謙修駕馭,畢竟謙修是嫡長子,可惜。


  ??無論是廟堂貴胄還是洛邑守衛軍悉數站在公子嘉柳身後,一出血洗洛邑更是在他們眼底下發生。


  ??苟活下來的隻有宋驍八子嘉熹、宋驍十子嘉柳和宋驍嫡長孫謙修。


  ??一切盡在掌握中,甚至龍蠡的出現也在鄒固掌握之間。


  ??宋驍豈會沒有後手?一個龍蠡分量不夠,再加一個孟蘭又如何?


  ??孟蘭的出現也在鄒固掌握之中,甚至鄒固覺得這將會是一箭雙雕。


  ??鄒固不喜歡孟蘭,孟蘭總喜歡與他爭,爭詩文,爭才情,爭女人,爭弟子,如今更是連祭酒之位都爭去了。


  ??祭酒之位是鄒固拱手讓給孟蘭的,將死之人還能吃一頓饕餮盛宴,讓孟蘭坐一坐祭酒之位也無妨。


  ??況且道義需要實力支撐,孟蘭沒有,他鄒固有。


  ??鄒固失望了,伏白來了。伏白的出現打亂了鄒固的計劃,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伏白救下公子謙修,又堂而皇之將公子謙修推上王座。


  ??洛邑繁華表麵下埋葬著骨骸,還有野心,凡事表麵還是要做得妥當一些,光天化日下,有些勾當還是不合適。


  ??所以鄒固又安排火燒洛邑學宮,反正都燒過一次了,再燒一次又如何?洛邑學宮浩然正氣下埋葬著聖人子醜和喬國王族,再多一個聖人和一個貴公子也無妨。


  ??繆斯來了,鄒固歎息一聲,若不是伏白拖延時間一切早成定局。鄒固知曉繆斯的心性,隻要趕在他之前一切落下他頂多發一通牢騷,可惜嘉柳太過於優柔寡斷。


  ??後來繆斯在劍陵關與伏白賭戰前陳懇地請鄒固照拂宋王i謙修,鄒固又歎息一聲,點了點頭。


  ??他忽然理解了宋驍。


  ??可惜,南楚北秦咄咄逼人,宋驍死後再無人能掌控宋國,內憂外患,鄒固第一次感到無力。


  ??宋國亡了,是謙修無能,也是鄒固無能。沒有了宋驍的宋國都不用外人打壓,便是內部叛亂都足以傾覆宋國。


  ??宋國沃壤千裏,富城百座,黎民千萬,然而十之八九都是攻伐而得,民心不歸。


  ??甚至就連兵家聖人施慧都早早地自謀出路在秦淮手下討了個司馬位置,洛邑破滅之後無人知曉鄒固的下落,也許死了,也許逃了。


  ??鄒固去了黎都。


  ??黎都破滅前鄒固趕到黎都,他和孟蘭論道三日。


  ??第一日,鄒固請孟蘭代師授課,他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學完先生子醜全部學問。


  ??鄒固朝孟蘭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喊道:“先生好。”


  ??以往都是孟蘭恭恭敬敬作揖,又和和氣氣喊:“師兄好。”


  ??玨山學塾。


  ??子醜除了詩文學問之外單單有兩個愛好,一個是飲酒,一個是飲茶。


  ??先生更喜歡飲茶,這是鄒固知曉的;先生還是愛酒,這是一直追隨子醜的孟蘭才知曉的。


  ??“茶性苦,黎民亦苦。”子醜教誨道。


  ??先生子醜偶有閑錢便讓鄒固和孟蘭下山沽酒,每次隻沽兩角,再多就醉了。


  ??鄒固長孟蘭一歲,他及冠的時候孟蘭才十六,那一年子醜拿出雙倍酒錢,讓鄒固和孟蘭多沽兩角。


  ??多出的兩角是給鄒固的,孟蘭還是喝茶。


  ??日子還是拮據,子醜少有閑錢,於是再沽酒還是沽兩角,兩角都給鄒固,他和孟蘭喝茶。


  ??孟蘭代師授課第一日講的便是茶酒之爭。


  ??“酒是富貴人家吃的,茶是貧苦人家吃的。”孟蘭竭力模仿先生子醜的語氣教誨。


  ??“酒性香,貴胄也如此;茶性苦,黎民亦苦。”孟蘭說的這些,鄒固沒聽過。


  ??孟蘭繼續說道:“師兄,你走後先生很少喝酒,先生說他最後悔的就是讓你沾染酒液。”


  ??“孟蘭吃酒否?”鄒固問道。


  ??孟蘭點點頭,說道:“偶有閑錢,沽酒二角,小飲則醉。”


  ??鄒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說道:“先生,受教了。”


  ??第二日,鄒固再請孟蘭代師授課。


  ??鄒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說道:“先生,請教誨。”


  ??孟蘭點頭說道:“先生說過,‘君子有所不為,君子亦有所必為。’”


  ??鄒固點點頭,這些他記得清清楚楚。


  ??“先生還說過,‘君子有所不為,涉險不該為;君子亦有所必為,涉險必為。’”孟蘭繼續說道。


  ??鄒固啞言,他隻知曉先生說過“君子不以身涉險,涉險不該為。”


  ??“君子不以身涉險,涉不該為,除非非為不可。”孟蘭吃了一小口酒,滿口酒氣。


  ??孟蘭飲酒,酒量很小,小飲則醉。酒是江玨沽來的,他正坐在便是煮茶。


  ??江玨端來滿滿一碗茶,放在鄒固身前,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喊道:“先生,喝茶。”


  ??鄒先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如同先生和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鄒固吃了一口茶,很苦。孟蘭朝江玨點頭,顯然這是他囑咐的江玨多放了茶葉。


  ??茶很苦,鄒固臉色更苦,他苦著臉說道:“孟蘭,不必這麽苦的。”


  ??孟蘭一身浩然正氣,和當初先生子醜一模一樣。他瞪著鄒固,鄒固連忙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改口喊道:“先生。”


  ??第三日,鄒固還是請孟蘭代師授課。


  ??這次江玨不在,授課內容隻有鄒固和孟蘭知曉。


  ??鄒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喊道:“先生,請教誨。”


  ??孟蘭說道:“師兄,今日不授課,你我師兄弟再重溫當年舊事可好?”


  ??鄒固點頭。


  ??玨山學塾。


  ??幼時孟蘭和幼時鄒固沽酒買鹽回來,幼時孟蘭還是惦記著紙鳶。他纏著幼時鄒固,央求道:“師兄,你答應過我紙鳶。”


  ??幼時鄒固因為狠心給幼時孟蘭買了一個最小的糖人,隻沽了一角酒挨了先生訓斥,正心頭不快,本想推搡開孟蘭,可孟蘭一口一個師兄他還是心軟了。


  ??幼時鄒固哪裏會做紙鳶?若是買了紙鳶,恐怕先生一角酒也喝不著,師徒三人連鹽巴也吃不上。


  ??幼時鄒固拗不過幼時孟蘭,還是竭盡所能花了三天功夫做了一個紙鳶。骨架是竹子,幼時鄒固依著先生的模樣伐竹,恰巧被先生子醜瞧見,於是後來就一直承包了伐竹的苦活。


  ??幼時孟蘭得到紙鳶欣喜不已,盡管很粗糙,幼時孟蘭還是視為珍寶,一直玩到紙鳶散架。


  ??鄒固說起這段舊事時眼睛眯成一條線,孟蘭喜歡,他也開心。


  ??鄒固摩挲著手掌,顯然他還對伐竹之事耿耿於懷。伐竹是苦力活,鄒固在遊學之前一直承擔伐竹苦活,用先生子醜的話說就是物盡其用,人盡其用。


  ??孟蘭在煮茶,鄒固推開小火爐說道:“孟蘭,你我師兄弟盡釋前嫌,不如煮酒高歌如何?”


  ??孟蘭猶豫了一下,鄒固擊掌,江玨抱著一個酒壇進來,他放下酒壇後又出去了。


  ??“這是神龍酒,聽江玨說是他幹娘托人送來的,”鄒固已經啟封,他說道,“這酒豈止是人間佳釀,便是仙人也釀不出來。”


  ??鄒固開始煮酒,酒香氤氳。


  ??孟蘭很謙虛,他說自己隻有兩角的量,可那天喝了三大碗。


  ??孟蘭頭一次知曉鄒固的酒量那麽出色。


  ??“婉兒沒死,師兄。”孟蘭不勝酒力,口吐真言。


  ??鄒固端著酒碗的手抖了抖,酒液灑了一些,鄒固搖頭歎息,好不可惜。


  ??“師兄想不到吧,婉兒遇見了伏白,”孟蘭笑著笑著就哭了,他眼睛微紅,繼續說道,“玉嬋就是婉兒的孩子。”


  ??鄒固再怔了怔,玉嬋是江玨的妻子,這是他來黎都後才知曉的事情。


  ??“孟蘭,師兄可以輸給你,怎麽能輸給別人,”鄒固憤憤不平地說,“伏白又如何?我讓玨去揍他。”


  ??孟蘭諱莫如深地笑道:“師兄,孟蘭在洛邑學宮已經揍過伏白一回。”


  ??鄒固端著酒碗一口飲幹,說道:“孟蘭,我敬你。我師弟打過天下第一,師兄高興。”


  ??孟蘭已經連喝三碗,孟蘭醉了。


  ??在之後的事情孟蘭便不知曉,孟蘭睜眼時有些顛簸,孟蘭看見了玉嬋,看見了伏白,也看見了小靜姝,再多的人就沒了。


  ??孟蘭猜測到不對,伏白說道:“孟蘭,黎朝亡了。”


  ??孟蘭坐在馬車上嚎啕大哭,他可以猜測到定然是江玨和鄒固串通灌醉了自己。


  ??孟蘭猜對了,他醉倒後鄒固醉醺醺地開門,喊道:“玨,送孟蘭離去。”


  ??伏白帶著玉嬋,玉嬋帶著靜姝已經在門口候著,江玨一把扛起孟蘭放到馬車上,一言不發離去。


  ??“先生,你也該走的。”江玨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說道。


  ??鄒固搖搖頭,說道:“玨,你該去守城了。”


  ??江玨左手提踏月匕,踏月匕藏在袖裏;右手持追星劍,追星劍拖地。


  ??鄒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氣氣喊道:“先生。”


  ??鄒固口中先生是玄郎,又或者是朗軒。他師從朗軒學了十年縱橫之術,所以叫一聲先生也是應該的。


  ??“鄒固,為師倒是小看了你。”玄郎笑道。


  ??“學生慚愧。”鄒固愧疚地低下了頭,黎朝今日這般境地,多少有他的手筆。


  ??“這是命數,”玄郎搖頭說道,“五百零八年。”


  ??“先生到底有多少學識?”鄒固誠心發問。


  ??玄郎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說道:“鄒固,你以為天道聖人有多少?”


  ??鄒固試探性問道:“古往今來第一聖人伯岐,道家始祖老子,先生是,子醜先生也是。”


  ??玄郎擺擺手,說道:“伯岐之後天底下隻有三尊天道聖人。”


  ??伯岐之後天底下隻有三尊天道聖人,一尊是道家始祖老子,餘下兩位是孟蘭和鄒固。


  ??鄒固苦著臉說道:“學生愧疚,學生不是什麽天道聖人,鍾鼓長鳴是人力,聖人講經是謠傳。”


  ??玄郎輕笑道:“我又沒說你是,先生我是伯岐轉世,儒道法墨農兵縱橫百家之言的學問先生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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