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鄙人江望舒
翌日,郢都西十裏。
??熊冉率領郢都貴胄親自等候,等候的人自然是江望舒。
??江望舒和苣臣策馬而來,熊冉遠遠望見,於是下車深深彎腰拱手。
??“冉恭候江候。”熊冉喊道。
??郢都貴胄悉數震驚,熊冉何曾把姿態放得如此之低?便是拜木爾為國師,拜夫錯為大將軍,拜苗聖為司農時都未曾如此低過。
??江望舒下馬拱手還禮說道:“鄙人江望舒,見過楚王。”
??郢都,苗聖府邸。
??江望舒率先進了府邸,瞧見正倚靠著桌案酣睡的江玨。
??熊冉冷哼一聲,封肅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
??“王上,臣有罪。”封肅說道。
??江玨被這些動靜攪醒,與江望舒對視,一個姓江,另一個也姓江。
??哎,江玨歎了口氣,江侯到底還是來了。
??呼,江望舒舒了口氣,江玨沒事就好。
??苗淼窸窣起床,和苗聖一同過來拜見了熊冉。
??熊冉擺擺手出了府邸,苣臣和封肅兩人跟隨。府邸外半裏地歪歪斜斜躺著數十具屍體,熊冉問道:“封肅,這些屍體是為何?”
??封肅拱手答道:“有一半是奉命保護江玨小將軍的,還有一半臣下不知。”
??“都收斂了,該安置的安置,該撫恤的撫恤,此事就此了了,”熊冉問木爾,“木師以為如何?”
??木爾拱手答道:“王上宅心仁厚。”
??郢都,苗聖府邸。
??“跑這麽遠,不聽話。”江望舒小聲斥責道。
??江玨愧疚地低下了頭,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身上的傷,誰留下的?”江望舒朗聲問。
??“翟莊,他比我傷得更重。”江玨裂開嘴笑。
??“琦君和亓官呢?”江望舒問道。
??“他們沒回巴國?”江玨心裏咯噔一下,他有些慌了。
??苗聖過來說道:“公子放心,兩人無礙,老朽用命擔保。”
??“江侯不該來的,”江玨說道,“楚王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江侯。”
??“你隨我姓,我若是不來誰還來?”江望舒答道。
??熊冉再進來,說道:“江侯來得倒是時候,正好明日便是淼兒和小將軍的婚期。”
??江望舒也知曉一些情況,有些是道聽途說,有些是苣臣告知,他朝熊冉拱手說道:“多謝楚王這些日子的照拂,玨不懂事,給楚王添麻煩了。”
??熊冉說道:“應該的,江侯暫且在舍館歇著,小將軍還有傷,應該靜養。封肅,酒醒了就送江侯去舍館,然後回來繼續陪小將軍飲酒。”
??“喏,”封肅朝江望舒說道,“江侯這邊請。”
??熊冉話已經說道這個份上江望舒也不好再說什麽,否則便是拂了熊冉的麵子。畢竟這是楚國,畢竟這是郢都,畢竟這是楚王熊冉的地盤。至於如何營救江玨江望舒心裏也沒底,但他不得不來,隻因為少年郎隨他姓江。
??郢都,舍館。
??“江侯便在這裏歇著,若是缺些什麽盡管吩咐,這些婢女仆役任憑驅使。”封肅說道。
??江望舒拱手,封肅告退。封肅如同劫後餘生,昨夜與江玨飲酒過度,現在還是昏昏沉沉的,好在楚王並沒有怪罪。不過經此一事封肅不敢再大意,更是下定決心此後滴酒不沾。
??江望舒還未進院子身後便傳來一個聲音:“江侯也來了?”
??江望舒回頭望去,一個是有過兩麵之緣的繆斯,另一個他卻不識得。
??“在下鄒固,久聞江侯大名,今日得以相見,還請進屋一敘。”江望舒不認得的自然是鄒固,鄒固拱手朝江望舒說道。
??平心而論江望舒自然聽說過鄒固的大名,但他對這種人素來沒有好感,更何況江玨被放逐到塞上莽原也是鄒固的意思,江望舒就更不待見這個所謂的洛邑學宮祭酒和天下首聖了。
??“關於玨的。”鄒固小聲說道。
??江望舒半信半疑請二人進屋,他倒是不怕鄒固使什麽把戲,畢竟他身邊隻有一個繆斯。
??繆斯抱劍守在門口,鄒固隨江望舒進屋,然後說道:“玨也算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不忍心看著他蒙難,所以特地從洛邑趕來。昨夜我讓繆斯前去營救玨,不巧遇見兩夥人廝殺,看樣子一夥是熊冉的鷹犬,還有一夥嘛,自然是要殺玨的人。剛好繆斯遇見,於是全部殺了。等再進院子又被一男一女攔住,後麵禁衛趕到繆斯才撤退。”
??鄒固一口氣交代了許多,江望舒半信半疑。不過擺在苗聖府邸外的數十具屍體是事實。
??“那一男一女不知是熊冉的鷹犬還是前來行刺的人,或者是第三方勢力,兩人實力皆是不俗。”鄒固再說道。
??江望舒問道:“鄒先生說說怎麽個營救法?”
??鄒固笑道:“既然江侯來了事情就簡單多了,熊冉看重的不是玨,而是江侯。隻要江侯轉投熊冉門下玨自然能夠脫身。”
??江望舒不說話,若是鄒固當真隻有這些本事也枉為天下首聖了,鄒固自然也不會來和自己商討了。
??“我隻是隨口說說,”鄒固正色說道,“為今之計,隻有江侯率先脫身,然後我再將玨帶出郢都。”
??“鄒先生可有主意?”江望舒問道,他問的自然是如何將江玨帶出郢都,畢竟是一個活人。
??“這並非難事,隻要江侯找個機會脫身,否則便是我將玨帶出郢都也無濟於事,畢竟魚兒都上鉤了魚餌也就沒什麽價值了。”
??“為什麽幫我?”江望舒有些不信鄒固,他可不信鄒固當真是心疼江玨。
??“我說了玨也是我的弟子,弟子蒙難我這當師傅的如何安心?”鄒固答道。
??江望舒搖搖頭,這套說辭他早料到了,若是當真如此恐怕這江水都要倒流。縱橫家最擅長的便是權謀,鄒固又堪稱天下數一數二的縱橫大家。
??“實不相瞞,我不想看到楚國多一尊武聖。”鄒固如實答道。
??江望舒這次信了,也隻有這個動機能解釋鄒固願意幫自己。但他還是不肯放心,畢竟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何能悄無聲息從熊冉眼皮底下送出郢都?
??“江侯找個機會離去,我自然有主意,”鄒固有些不耐煩說道,“告辭。”
??鄒固和繆斯離去,江望舒卻一籌莫展。似乎除了相信鄒固再無他法,但自己又如何能離開郢都?郢都就像一個八麵埋伏的巨大囚籠,自己知曉這是一個騙局但還是要來。
??江玨,他放不下;巴國,他也放不下。巴國很重,他放不下是自然,江玨就輕了?
??郢都,王宮。
??熊冉問道:“楚楚,見著江侯了,可還喜歡?”
??楚楚答道:“大王,喜歡。”
??“你我兄妹之間不必如此稱呼,”熊冉說道,“你說真心話,若是不喜歡孤也不為難你,畢竟孤可不是宋驍那種薄情寡義之人。”
??楚楚很認真地點頭說道:“喜歡。”
??“就等明日了。”熊冉說道。
??郢都,木爾府邸。
??木爾臉色陰沉,扇了秦孟亭一耳光,嗬斥道:“你當真是活到女人肚皮上去了,竟然敢私自調度禁衛。你是嫌我命太硬了?還是你覺得你可以出師了?”
??秦孟亭羞愧地低下了頭說道:“此事極為隱秘,是借助翟莊之手調度的禁衛,如今那些人也死光了,自然無從查起。”
??“翟莊?他憑什麽能調度禁衛?”木爾嗬斥道。
??“畢竟禁衛統領裏有不少夫錯的老下屬。”秦孟亭說道。
??郢都,苗聖府邸。
??“王上讓苗聖攜女公子進宮。”有人傳令道。
??苗聖和苗淼進宮見楚王去了,如果江玨沒猜錯的話是在商討明日婚事了。他忽然覺得好生悲哀,自己的婚事竟然自己毫不知情,從訂婚到大婚都被楚王安排得妥妥當當。
??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江玨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癡兒,一個沒有思想沒有主見的癡兒。明明是屬於自己的命運卻被別人擺布,自己隻是楚王手裏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熊冉想怎麽落子便怎麽落子。
??封肅將江望舒送到舍館後再度回來,任憑江玨如何喊他都當個瞎子、聾子、啞巴,看不見、聽不著、也緘口不言。
??“封肅,你就告訴我是木爾要殺我還是翟莊?”江玨鍥而不舍地問。
??封肅如一尊門神守在門口。
??“無趣,”江玨說道,“封肅,我要出去走走。”
??“公子若是去舍館,不行。”封肅終於答話了。
??“又是楚王的意思?”江玨說道,“我隨處走走總可以吧。”
??“公子若是去別處,封肅陪著。”封肅點頭答道。
??江玨實在是乏味至極,苗聖不在,苗淼不在,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於是他端坐在車上漫無目的地在郢都閑逛,身後跟著數十禁衛,還有不苟言笑的禁衛大統領封肅親自為他駕車。
??“封肅,你是禁衛大統領,算起來官職不比四征四鎮低吧?”江玨問道。
??封肅依舊不言。
??“封肅,你這樣會討不到媳婦的。”江玨又說道。
??封肅還是不言不語。
??於是江玨也懶得和這個聾子啞巴白費口舌,走到外郭,他瞧著被燒為灰燼的沈家府邸說道:“這是誰家?不燒還不知曉原來是這麽大一個宅子。”
??“沈家。”封肅依舊惜字如金。
??沈布遠遠瞧見禁衛而來,本來沒怎麽在意,隻是所以一瞥,結果瞥到了江玨。江玨自然也瞧見了這個顯眼的胖子,他朝封肅喊道:“停下,這胖子還欠我兩尺布。”
??封肅停車,江玨費力地下車,遠遠朝沈布招手。沈布顫顫巍巍顛著一身肥肉跑過來攙扶著江玨問道:“公子今兒有閑心出來?”
??江玨用餘光瞥了一身身後不遠不近跟著的封肅,然後朝沈布說道:“我說沈大戶,你不是說送我五丈布匹的,我家淼兒量過,可還差了兩匹。”
??沈布點頭哈腰答道:“等遠處的布匹運來小人自然送到公子府上去。”
??沈氏瞧見江玨,作揖說道:“見過公子。”
??江玨朝沈氏點頭說道:“我這有傷在身就不還禮了,夫人真是貌美如花,想必脾氣也是極好,沈先生可是和我提起他能娶到夫人是上輩子吃了狗屎運。”
??哪個女人不希望有人誇讚自己?沈氏心花怒放,原來自己家這死胖子在外麵倒還是會說話。
??沈布則憋紅了臉如一塊新鮮豬肝,他糾正道:“公子,是踩了狗屎運,是踩。”
??為了強調,他還特地做出一個誇張的踩的動作。不過沈布倒是有些感覺江玨,這一番好話至少要讓他舒舒服服地過一個月清淨日子。
??封肅望著江玨和沈布勾肩搭背越走越遠提醒道:“公子,你身上有傷,可不能再傷了。”
??“我這是草莽命,命賤,”江玨說道,“你們一口一個小將軍,一個一個公子聽得我實在是有些慚愧。我就是草莽命,野草嘛,越是卑賤便越是命大。”
??江玨說的是心裏話,他就是最卑賤的野草,本來在枳西好不容易生根、破土,結果是歪歪斜斜一根野草,毫不起眼。於是這顆毫不起眼如狗尾草一般卑賤的野草在數次蒙難過後竟然慢慢地長成了一個樹。
??醜小鴨不會變成天鵝,狗尾草也不會長成一棵樹。
??醜小鴨之所以變成天鵝是因為它本身就是天鵝隻是欠缺一個成長的過程;狗尾草不會長成一棵樹因為它一開始便不是草籽,而是樹的種子。
??郢都,舍館。
??有人敲門聲傳來,江望舒以為又是鄒固,於是起身去開門。
??“見過宋夫人。”江望舒認出來來人是當初出使枳國的宋女公子巧玉,隻是她如今的身份貴為宋夫人。
??“不請我進去坐坐?”巧玉竭力保持著鎮定說道。
??江望舒讓開身讓巧玉進屋,並未關門。
??“我最近感染了風寒,見不得風,還請江侯觀賞門。”巧玉說道。
??江望舒隻好關上門,他一言不發,因為他不知道巧玉為何而來。
??“想不到再見到江侯卻已經物是人非。”巧玉感歎道。
??江望舒沒什麽好感歎的,他見過的人多了,若是每次重逢都要感歎一下豈不是一輩子都在感歎?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