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可篳路藍縷以挑道義
“老朽也再多問一句,”苗聖問道,“公子當真要肩挑道義,手拿黎民?”
??苗聖已經七十了,他老得像一顆朽木,都不要風吹隨時可能倒下。
??江玨如實答道:“小子從沒想過肩挑道義,手拿萬民。隻是我的名是孟先生起的,孟先生的恩情我記得;姓是隨了江候,所以小子想替江候分擔一些。至於肩挑道義、手拿黎民,實在重了些,如苗聖所言小子的肩膀嫩了些,手掌也小了些,所以做不到。”
??“還沒去做怎麽知曉做不到?”苗聖說道,“這些事總要人去做的,也有人在做,比如你口中的孟先生,比如江候,再比如山上那位。”
??“那苗聖呢?”江玨問道。
??“老朽無能,隻能在水田裏摸爬滾打,如今年紀大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苗聖擺擺手說道。
??“總要人去做,為何一定要是孟先生,一定要是江候?”江玨說道,“小子雖然以前從未來過楚國,但苗聖的風采小子也有耳聞,既然能養楚地兩百萬戶為何不能養天下九州黎民?”
??苗聖沒有作答,他的兩眼盡是看透了人間的睿智,和當年阿二一樣。
??江玨說道:“在來郢都之前,在巴國,在綦地,小子所見到的盡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黎民。來郢都小子也算是開了眼界,五湖魚羹,何其美味,簡直是人間珍饈。可便是這人間珍饈,小子也能天天吃到。何其美味的五湖魚羹,可是小子吃著總不是滋味。在綦地,在活泉關,那些綦民自發組成的鄉勇義軍吃的是什麽?整整三萬人,糧草供給跟不上,隻能刨草根、割書皮,能見到的葷腥還是綦地漁夫送來的魚。”
??苗淼回來的時候捎帶了一小壺酒,隻是尋常米酒。苗聖給江玨斟了一杯,說道:“公子這份心意難得。”
??江玨繼續說道:“小子以前對錢財沒有什麽概念,前不久小子發了筆橫財,整整九百枚刀幣,尋常人家終其一生恐怕也賺不到這個數字,可是這九百枚刀幣折合成糧食還不足夠三萬人吃一天,小子就在想,天下那麽多軍隊,這打仗要死多少人,又要吃多少糧食。”
??江玨望了望杯中酒說道:“小子當初認識過一個匪,一個老匪,他的名字叫做阿二,他是一個富有智慧的匪。他和我說起過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這個晦澀神秘的問題。小子當初以為聽懂了,可是現在想想簡直是一頭霧水。”
??“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苗聖饒有興致地念了一遍,思忖片刻後說道,“你說說看。”
??關於天空,阿二說:“天上有許多星辰,是人變的。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誌,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禮樂;有壞的,叫權謀。”
??關於大地,阿二說:“大地分為四海八荒,又化為九州,大地住著人,我們叫做黎民,又分為宋人、楚人、巴人許多人。人多了就有戰爭,有的人選擇征伐,有的人選擇守護。”
??關於穀子,阿二說:“穀子天生地養,人是穀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養。我聽說世上有禾一苗兩穗,兩穗都是穀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叫。”
??“受教了,”苗聖心悅誠服地拱手說道,“勞煩公子有機會替我去向阿二敬杯酒。”
??“阿二死了。”江玨說道。
??苗聖惋惜地說道:“天空,代表了統治者,代表了權力,所以天下九州最大的統治者叫做天子;大地承載著黎民的希望,是統治者賜給黎民的,用來種植五穀;黎民種植五穀,自然也是屬於統治者。”
??“苗聖,小子不認可,”江玨說道,“人生天地間,為何要有貴賤之分、尊卑之別?都是吃五穀,當然了,所謂的統治者可能隻吃肉糜不吃五穀菜蔬。但是都生在天地之間,為何不能做到平等,做到和平?”
??苗聖啞口無言。
??“孟先生教給我的仁義禮信、忠誠孝悌,不能做到天下大同但好歹是個精神契約;江候教我練劍、教我治軍,不能做到不起戰事但好歹可以守護一方。小子當不起肩挑道義、手拿黎民的重任,小子隻想讓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
??苗聖對眼前少年郎刮目相看,或者說是自愧不如。孟先生孟蘭手裏拿的是詩書,詩書可以教化人,仁義禮信、忠誠孝悌八個字何嚐不是能讓天下人人平等的精神契約?江候江望舒手裏拿的是刀劍,保家衛國、守護黎民兩個詞何嚐不是一地黎民不再遭受戰亂之苦?
??眼前少年郎拿起了孟蘭的詩書,也拿起了江望舒的刀劍,甚至誇下海口要讓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當真是口無遮攔、妄開海口?有些事總要人去做,既然總要人去做為什麽一定是別人不能是自己?
??“老朽垂垂老矣,這七十年當真白活了,”苗聖朝江玨鞠了一躬,說道,“公子有遠大抱負有卓遠見識有赤子之心,老朽欽佩。”
??江玨連忙攙扶起苗聖,說道:“小子哪裏受得起。”
??少年郎受不起?少年郎受得起。即便他受不起他肩頭的道義二字,他手上的黎民二字就受得起。
??先前苗聖隻是看在山上那位玄郎的麵子上才答應盡力幫江玨逃出郢都,盡力,可以說盡十分力,也可以說是盡綿薄之力。眼下苗聖有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江玨逃出郢都。
??要變天了,黑雲鋪天蓋地。要變天了,天下動蕩不堪。
??“公子,淼兒你帶走吧,給不了名分當個婢女也行,”苗聖見到江玨想要拒絕,連忙說道,“公子先別忙著拒絕,老朽老不堪用,一身培育良種的本領都傳給了淼兒,公子總有用得著的一天。況且老朽已經行將就木,恐怕她一個女兒家在郢都沒人托付,公子既然在乎天下人,那淼兒的生死便在你手中。”
??江玨歎了口氣,哪裏是老而朽之,明明是活成了人精。不過這也算是苗聖的囑咐,江玨無論如何也要幫忙,畢竟自己能否逃出郢都還全仰仗苗聖。至於苗淼,江玨心裏有了打算,若是能帶她逃出郢都在替她尋個好人家。
??“那苗聖你呢?”江玨擔憂地說道。他覺得苗聖似乎是在托付後事一樣,救自己逃出郢都的代價恐怕大到連這個農家聖人、一國三公都承受不了。
??“苗聖,還是算了吧,”江玨說道,“小子自己找機會逃出去。”
??江玨那一顆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已經融化了,他心很軟,既然要牽連別人他真做不到。況且又不是死境,一個郢都而已,少年郎能在江城殺人再全身而退還在乎一個郢都?大不了自己再鬧一回郢都。
??郢都小霸王能將郢都攪得雞犬不寧,何況是能壓小霸王一頭的江玨?
??“老朽一具將死皮囊,能為公子做點什麽是榮幸,”苗聖說道,“少年郎可篳路藍縷以挑道義,可披星戴月以拿萬民。”
??昔年楚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披星戴月而至山海,曆經六代明君才給熊冉留下這一份家業。
??如今少年郎一無所有,照樣可篳路藍縷以挑道義,可披星戴月以拿萬民。
??“苗聖,小子真不願意牽連到別人,以為害怕牽連到江候所以我才想逃出郢都,再讓小子牽連到苗聖小子恐怕要在愧疚中度過餘生。”苗聖很固執,江玨也很固執,兩人都不是輕易讓步之人。
??“若是公子覺得愧疚,可以給淼兒一個名分,”苗聖說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還有正事,公子歇息吧。”
??苗聖不容江玨拒絕關門而去,這位七十高齡的聖人已經老到站不穩了,苗淼攙扶著他回房,小聲喊道:“爺爺。”
??苗聖如何不知孫女心思,他笑道:“淼兒,公子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淼兒有福氣。”
??這一夜,大雨傾盆,郢都險些成為一片水城。
??江玨不想牽連苗聖,他一直坐到午夜,估摸著苗聖和苗淼都睡下後背負六藝經書,腰挎南蠻短刀,手提杜若佩劍悄聲開門。
??“小將軍這是要去何處?”苣臣問道。
??苣臣正候在門口,江玨瞳孔緊縮,這是一個嫉妒危險的人物,是江望舒都有些忌憚的人物,他並不擅長攻伐之道,但守禦之道確實天下第一。江望舒隻能敗他不能殺他,整個楚國能和夫錯過上百招的也僅有苣臣一人。
??所以這位鎮西將軍不在鳳凰城,不在涪陵,隻待在熊冉左右。
??“出門小解。”江玨答道。
??“出門小解也要帶著刀劍,還有包袱?”苣臣說道,“小將軍大可不必擔心郢都的安防,有我苣臣在,便是一隻鳥也飛不進來。”
??言外之意江玨聽出來了,便是一隻鳥也飛不出去,何況是一個活人,何況還是熊冉看重的活人。
??江玨隻好退房,苣臣問道:“小將軍不是要小解嗎?”
??“見著你又不想了。”江玨沒好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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