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汝陽鐵佛(十九)
聽完莫降的話,文逸眉頭一皺,不過旋即又舒展開來,他笑道:“陽曌不知所蹤,未必就是一個壞消息。”
??莫降忙問:“文跛子,你的意思是……”
??文逸略一沉思,斟酌一番用詞後道:“喜樂寺住持枯榮禍亂汝陽,鎮守使大人為民請願,前來喜樂寺與他理論,熟料枯榮仗著有聖旨在身,不聽勸告。鎮守使大人苦口婆心的勸說,卻換來枯榮惡語相向。鎮守使大人為維護法紀,還汝陽縣百姓一個公道,決定抓捕那無惡不作的枯榮。熟料那枯榮卻暴力抗法,糾集寺內僧眾違抗縣衙,甚至妄圖殺害鎮守使大人,幸得縣尹大人帶衙役前來幫忙,才將那枯榮殺死。然而喜樂寺地形複雜,加之施工尚未完成,十分混亂,陽曌趁亂溜走了……”
??“對,對,對!”莫降拍手道:“文跛子你說的對!事實與你所講絲毫不差,那個陽曌是畏罪潛逃,鎮守使大人,縣尹大人,以及外麵的百姓和衙役,都是這件事的證人!”
??“那些被俘的僧人要怎麽辦?”常大牛楞乎乎的問。
??“被俘的僧人?”莫降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他笑著反問道:“這裏有被俘的僧人麽?他們被殺的被殺,自盡的自盡,哪裏還有一個僧人活著?”
??看著莫降人畜無害的笑容,常大牛心中一顫——這個莫降,似乎比張凜還要狠啊!不同的是,張凜是凶狠,而這個莫降則是陰狠。隻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宣判了幾十位武僧的死刑——這個莫降,表麵和善,其實也不是什麽善茬,自己以後與他接觸的時候,還是小心些的好……
??對於莫降的說法,文逸毫不意外,他的神態一如往常般淡然鎮定。他知道,莫降的計策若要成功,那些武僧便再無活命的可能。
??至此,莫降和文逸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他們也並不認為自己是鐵石心腸。設想一下,如果是他們敗於枯榮之手,那麽對方又怎會輕易放過他們?到那個時候,枯榮頂多對著他們的屍體念一句“無量壽佛!”便一了百了了——任何時候,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要想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他們必須讓自己的心腸變的堅硬如鐵,這也許就是劉芒形容他們“心中藏著黑暗”的原因所在,他們與劉芒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他們無法理解劉芒的單純和善良,劉芒同樣無法理解他們的狡猾和殘忍——更何況,這些僧人作惡多端,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百姓命喪其手,他們殺掉這些僧人,也算是替如來佛祖清理門戶了……
??“鎮守使大人。”莫降微笑著麵對孛日帖赤那說道:“您覺得這人的說法如何?可符合事實?可與您要寫的奏章內容相符?”
??擺在孛日帖赤那麵前的,明明是一張燦爛的笑臉,但孛日帖赤那卻分明感覺到一股冷氣從他的耳中灌入,順著他的脊椎,一路向下鑽去,冰住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打個激靈道:“這位先生說的很對!本官的奏章,便是打算要這樣寫的!”
??“既然如此,就請大人馬上動筆吧。”莫降說著,彎下身就要磨墨。
??孛日帖赤那見狀急忙道:“哪裏敢勞煩壯士為我磨墨?壯士請立於一旁歇息——那個誰,文縣尹!過來給本官研墨!”
??文縣尹聞言,跪著爬到孛日帖赤那身邊,從莫降手中將墨接了過來。
??莫降自覺的讓到一邊,與文逸相視一笑,不再言語,隻是靜靜的等待。
??孛日帖赤那與文縣尹相視苦笑,齊齊歎一聲氣後,孛日帖赤那手中狼毫筆尖,終於接觸到了宣紙。
??莫降站在後麵看的清楚,這孛日帖赤那雖然看上去像個粗鄙武夫,但寫起字來倒真有幾分樣子,隻見他時而運筆如飛,時而蘸墨,時而停筆沉思,一行行龍飛鳳舞的墨字,便出現在宣紙之上。隻是,那些蝌蚪一樣的文字,莫降卻不認識幾個,因為那是黃金族特有的文字。
??站在莫降身側的文逸頻頻點頭,由此可知,那孛日帖赤那,確實在按照文逸的說辭,“如實”的書寫著奏章……
??有這麽兩位在後麵盯著,孛日帖赤那哪裏敢胡寫亂話,就算心中不服,他也得坐在地上,將這些光天化日之下編造的謊言寫下來,加蓋上自己的印章——若非如此,鬼曉得那個叫莫降的家夥,會不會笑著說一句“這裏哪有活著的鎮守使?”,然後像殺害枯榮一樣,在他的脖子上開個血洞……每每想到這裏,孛日帖赤那就感覺脊椎發涼,冷汗嗖嗖,若不是坐在炭爐旁邊,他早就打起了哆嗦。
??一炷香之後,孛日帖赤那的奏章終於完成,他畢恭畢敬的將奏章雙手呈到莫降麵前,口中說道:“壯士,我已經按照您的意思,把奏章寫完了。”
??“非也,非也!”莫降搖著手指道:“鎮守使大人又說錯話了,您這奏章可不是按照我的意思寫的,而是根據發生在您眼前的事實寫的。”
??“是、是!”孛日帖赤那慌忙點頭答應,冷汗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地板上啪嗒作響。
??孛日帖赤那的雙手都酸了,莫降卻仍未接過奏章,孛日帖赤那小心的抬頭看了一眼,輕聲道:“壯士,這奏章……”
??“這奏章你給他看就行了,我又不認識你們黃金族的文字。”莫降指了指文逸,繼而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看他的動作自然,似乎傷勢已經徹底複原了。
??孛日帖赤那聞言氣結,可又不敢發作,隻好轉向文逸。
??好在文逸並沒有為難於他,爽快的接過了奏章,仔仔細細看過之後,點頭讚道:“嗯,不錯!言辭流暢,語句通順,條理清晰——確實是一篇好文章。”
??“文跛子,我讓你看奏章,沒讓品評文章。”莫降白了文逸一眼。
??“從奏章的角度來說,也是不錯的。”文逸笑著道:“最起碼,事實描寫非常的清楚,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孰是孰非,弄清楚誰是罪魁禍首,誰是無辜之人,極易引起讀者共鳴,讓人恨不得親自上陣,手刃那無惡不作的妖僧……”
??聽著文逸的點評,孛日帖赤那懸在半空的心慢慢放了下去,心道幸虧自己沒有自作聰明,欺這些漢人不懂黃金文字胡寫一番。他自思這篇奏章可是仔細斟酌著字眼寫出來的,故事性幾乎可與雜劇劇本相較高低……可是,孛日帖赤那還未得意太久,忽聽喀拉一聲,緊接著,那張宣紙就摔在了他臉上!
??方才還笑的無比和善的文逸忽然換了臉色,如怒目金剛般瞪著孛日帖赤那厲聲喝道:“你個蠢貨!我們要的是奏章!不是話本小說!你將這本奏章呈給皇帝陛下,他定會以為你寫了個恩怨分明的故事哄他開心呢!”
??“這……這!”孛日帖赤那誠惶誠恐的跪倒,那篇文章恰巧落在他的眼前,他汗如雨下,滴在宣紙上,汙染了文字。
??“這什麽這!重新寫!”文逸怒道。
??“是,是,是!”孛日帖赤那慌忙跪著轉身,爬回炭爐旁邊。文縣尹早就鋪好了另一張宣紙等他,埋在胸前的臉上,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似是在說:“早就提醒你這樣寫不行了,你卻不聽,這就是不聽老人言的下場……”
??孛日帖赤那琢磨文字的時候,文逸卻在背後歎息:“這黃金帝國,真是該亡。似這樣隻懂得舞文弄墨,靠著妖豔文字,憑借華麗辭藻邀寵的投機之輩,竟然占此高位,真是文壇的悲哀。”
??莫降卻悄聲道:“文跛子,你可別把他嚇壞了,萬一越寫越糟,咱們可就白忙活了。”
??文逸卻低聲回應:“不用擔心,黃金族的文字最好模仿——我隻要看一遍他的文字,就能模仿他的文字,保證沒人看得出來其中的破綻。”
??莫降點了點頭,又將聲音壓低了一些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們是不是可以……”說著,文逸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然後我們再指使那文縣尹,嫁禍陽曌……”
??“同一種計策,最好不要連續用兩次。”文逸搖搖頭道:“況且,留著這人的命,還有用途……”
??孛日帖赤那聽到二人在背後竊竊私語,心中更是發毛,誠惶誠恐之下,寫出了一篇奏章——這一次的文章,別說他自己,就連那文縣尹也是看的直撇嘴。
??可時間已經拖的太久了,孛日帖赤那隻好硬著頭皮,將奏章再次呈上。
??文逸漫不經心的接過奏章,麵帶不屑的看著,而孛日帖赤那則是心懷惴惴的等待著結果。
??熟料,文逸看完奏章之後,卻是點頭道:“嗯,這一次寫的倒是不錯——雖然有幾處錯誤,但卻能讀出你當時內心的恐懼,能想象出你當時還心有餘悸,在無比緊張的環境中用普通宣紙寫下的這篇奏章。這樣一來,奏章內容的可信度就大大增加了。鎮守使大人,加蓋官印吧……”
??時間已近黃昏,可在屋外等待的眾人,卻沒露出一絲不耐的表情,他們心中對於結果的期待,絲毫沒有減弱。
??終於,幾個身影前後從屋內走了出來。
??落日的餘暉灑在那幾人的臉上,映出他們迥異的表情:有人得意,有人淡然,有人無奈,有人惶恐,還有一人,卻是滿臉的泥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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