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我願意!
一位身穿武警製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進ICU病房,他的肩頭將星閃耀。
??他的身後跟著一名大校,一名上校,一名中校。
??將軍握住謝曉蘭的手,使勁搖了搖,什麽話也沒有說;他看到站在謝曉蘭身邊的我,猜到了我的身份,很快地跟我握了握手,隨即朝病床上的“蟈蟈”俯下身子。
??一名主治大夫模樣的白衣人站在將軍的身邊,俯耳對他說著什麽。
??我隱約可以聽見,大夫說的是:“情況很不好……沒有把握……”一類的字眼。
??我知道,我知道我親愛的“蟈蟈”就要死了。將軍是來給他“送行”的!
??我的恍惚已達極點,我想,將軍會不會抽出手槍,衝天鳴槍,就像我們在保山,戰士們開槍,為陳華送行?
??我想多了,或者說,我真的迷糊了!
??將軍沒有叮囑醫護人員“一定要盡全力搶救”,也沒有握住謝曉蘭的手安慰她“一定要挺住”,他緩緩轉過身來,仿佛刹那之間,屋子裏所有的人,包括謝曉蘭、包括我、包括少不更事的阿香,都是他手下的軍官和士兵。將軍的眼中淚光閃動,他舉起右手,但是他的手無法控製地顫抖著,他指著看不見的虛空,他的聲音哽咽著:“同誌們,我就要出發,親自帶隊去抓凶手!血債要用血來還,我發誓,不抓住凶手,不將凶手繩之以法,絕不罷休!”
??大校、上校、中校們情不自禁地回答:“是!”
??將軍說罷,揮手朝謝曉蘭敬了一個軍禮,隨後,他抓住謝曉蘭的手,輕輕搖了搖,低聲說:“嫂子,我們走啦。”
??將軍準備與我握手告別時,注意到我手中鮮紅的結婚證,他不容置疑地拿過結婚證,打開。
??謝曉蘭伸手摟住我的肩膀,輕聲說:“這孩子,是我的兒媳婦,她和衛國領了證,還沒有舉行婚禮,這孩子,擔心衛國再也沒有機會……她想在這裏,把這事宣布一下。”
??將軍很快地說:“我明白了!”
??將軍伸出右手,壓到我的肩上,他說:“好孩子,我來給你們證婚!現在,你可以站到衛國同誌的身邊去了!”
??……
??我親愛的“蟈蟈”平躺在病床上,整個身子被白布纏裹,他的頭上纏著浸出血漬的繃帶,臉上罩著呼吸麵罩,他的雙眼微閉,不知是夢是醒,隻有床頭的監護儀上跳動的光點,表明他依然彌留人間;我,黎妮,沒有婚紗,沒有捧花,雖然仆仆風塵,但是我有潔白的襯衣,幹淨的牛仔褲,利落的小白鞋。我將長發盤起,挺直腰板,雙手捧著屬於我的那一紙鮮紅婚書,站立在我至親至愛的“蟈蟈”身邊。
??我的左側,是鄧佳。謝謝你,我的伴娘!
??“蟈蟈”的右側,是老和,他吊著胳膊,鮮血滲出繃帶,宛若點點紅梅,他拄著拐杖,一臉肅然。謝謝你,他的伴郎!
??謝曉蘭,此刻過後,我將稱您為親愛的媽媽;小阿香,此刻過後,你可以清脆地呼我為“嬸嬸”;大校、上校、中校、醫護人員,散落在我們身邊,謝謝你們,我們尊貴的嘉賓!
??將軍麵對“蟈蟈”和我,打開鮮紅的結婚證。
??“我宣布……”將軍低頭看清我的名字:“黎妮女士,與……”將軍遲疑了一下——他很快就明白了結婚證上“蟈蟈”的名字為什麽叫“李衛國”——“與李衛國少校,於2016年6月1日,登記結婚。於2016年7月18日,在親人、戰友、朋友們和同誌們的見證下,舉行婚禮!讓我們祝福這一對新人,祝福黎妮和衛國,恩愛一生,白頭偕老!”
??將軍證婚完畢,俯身從潔白的被單下拉出“蟈蟈”插滿管子和傳感片的手,無比凝重地將那一紙火紅婚書,放進“蟈蟈”的手心。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將軍率先鼓掌,大家都熱淚盈眶,用力鼓掌。我向謝曉蘭深鞠一躬,隨後,我轉身彎腰,俯向我親愛的“蟈蟈”。我要親吻我的丈夫,可是我隻能吻到他額頭染血的繃帶,我要親吻他的嘴唇,我不能把最後一吻留在氧氣麵罩上,我猛然掀開“蟈蟈”的氧氣麵罩,將我被淚水洇透的嘴唇,緊緊地貼住他幹裂的嘴唇。
??猝然,我感覺到“蟈蟈”的嘴唇在蠕動!沒錯,這絕對不是我的錯覺或幻覺,我的愛人,他的嘴唇在蠕動。我讓自己的嘴唇稍稍離開,這時,我驚奇地發現,“蟈蟈”的眼皮在動,我像個傻孩子一般,伸手去撥他的眼皮,試圖幫他睜開眼睛。
??“蟈蟈”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一條縫,他的嘴唇翕動著,呼呼地喘著氣,監護儀的屏幕上,所有的線條和光點悉數紊亂……
??他想要說話!
??我把耳朵湊近他的嘴唇,我聽明白了,我聽明白了!他不懈地努力著,我親愛的“蟈蟈”努力想要發出的音節是:
??“我願意……我願意……”
??終於,包括將軍在內的所有人,都聽清了“蟈蟈”的囈語:
??“我願意……我願意……”
??後來,我親愛的“蟈蟈”告訴我,那一刻,他清晰地聽到,一個無比慈祥而又無限悲憫的聲音在問他:
??“蟈蟈,你願意娶粒粒為妻,愛她、寵她、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無論光榮還是卑微,無論功勳還是構陷,無論死去還是活著——你願意嗎?”
??我親愛的“蟈蟈”急切地掙紮著想要坐起,急切地掙紮著想要大喊:“我願意!我願意!”
??將軍將鮮紅的婚書更緊地壓進“蟈蟈”的手心,他雙手握住“蟈蟈”捏住婚書的手,輕聲說:“衛國,你終於醒了!”
??所有人都看到,我親愛的“蟈蟈”掙紮著,他無比艱難地,而又無比堅定地,做了一個點頭的姿式。
??謝曉蘭淚如泉湧,她哽咽著,無比驕傲地宣稱:“我兒子,他死不了!”
??接下來的60天,我成了“蟈蟈”的專職陪護。考慮到我沒有“工作”,高政委召集了一次簡短的支隊黨委常委會,決定給我發放一筆“陪護費”。我堅辭不受,一個妻子照料她的丈夫,這還需要金錢補償嗎?最後,我甚至發了點小脾氣,我說,如果非要給我“陪護費”,那就去請專業的“陪護”人員好了!
??隻好作罷。後來,高政委私下對我說:“黎妮,你又一次讓我見識了你的獨立和自尊。”我很想說:“不要說獨立,也不要說什麽自尊,我隻是聽從我自己內心的聲音,作出我自己的選擇,人生而自由,盡管這個世界處處藩籬,從來沒有絕對的自由,但是我願意追求,我願意去選擇,這就是人的自由,這就是我的自由!”
??當然,我不會把這些“冒傻氣”的話,對高政委說出來,我隻能說:“謝謝,其實我……隻是心甘情願而已,拿錢這種事,挺別扭。”
??“蟈蟈”雖然短暫地醒來,但是並未脫離生命危險。在我守護他的最初七天,至少有三次,差一點點,我親愛的“蟈蟈”就再也無法重返我們熱愛我們仇恨我們眷戀我們厭惡的滾滾紅塵。其中有一次,就是我正跟他說起,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很可能是胃疼……
??20天之後,我親愛的“蟈蟈”終於可以下床,終於可以在我的攙扶下,在病房裏慢慢地走上幾步,終於得到大夫的批準,我可以用輪椅推著他,在陽光明媚的上午或午後,到樓下的小花園裏略坐。
??大夫告訴我:“蟈蟈”沒有中槍,骨頭也沒有被炸斷,但是他的內髒受到了最嚴重的損害,而且受傷時失血太多,從死神手裏撿回來的這個生命,免疫係統幾乎完全壞掉……我不太明白大夫的意思。大夫走後,“蟈蟈”苦笑著對我說:“就是說,我的身體,基本上報廢了。也許一次小感冒,就會要了我的命。免疫係統壞掉了嘛。”
??在那場戰鬥中,其實受傷的中國警察,遠遠不止三名。當場能夠進行簡單救護處置的,沒有斷胳膊斷腿的,沒有生命危險的,所謂“輕傷不下火線”的,至少還有5、6位。新聞報道中所說的“三名警察受傷”,指的是身負重傷的“蟈蟈”、老和以及德宏邊防支隊偵察隊的偵察員杜超。三名傷員中,“蟈蟈”傷得最重,杜超和老和傷到的都是胳膊和腿,並未傷及內髒。一個月後,杜超與老和將要離開昆明,分別返回德宏和保山繼續康複,他們結伴來跟“蟈蟈”告別。
??“蟈蟈”原本半躺在病床上,聽聞杜超與老和將要離開的消息,讓我扶他下床,杜超與老和都竭力勸阻,“蟈蟈”堅持。
??一般情況下,“蟈蟈”離開病床後會坐進輪椅,因為他虛弱到基本無法站立。
??我扶著“蟈蟈”的一條胳膊,老和趕緊把輪椅推過來。“蟈蟈”揮手示意老和把輪椅推開,他不坐。他伸出一隻手,扶住病床的架子,從我的臂彎裏抽出他的胳膊,示意我不要扶他。他懇求的目光讓我情不自禁地鬆手。
??“我要站著,跟你們說兩句話……”
??“蟈蟈”盯著老和的臉,足足看了五秒鍾,他的目光轉向杜超,仍然足足地看了五秒鍾。
??“抓住趙五,不要死的,必須要活的!我要親手送他上刑場!”
??杜超與老和情不自禁地挺直腰板:“是!”
??“境外那些‘民兵’,朝我們開槍的狙擊手,我判斷,肯定不止一個,還有那些埋炸彈的,引爆炸彈的……要死的,不要活的,一個都不能少!”
??杜超與老和再次低沉而有力地回答:“是!”
??“老水、曉航……還有德宏的徐猛兄弟……”“蟈蟈”的眼中突然湧出淚水:“等我能走路了,我就去給他們磕頭,上香……”猝然之間,“蟈蟈”泣不成聲,杜超與老和刹那之間,熱淚橫流。
??“蟈蟈”剛才說出的,是三位烈士的名字。
??“老和、杜超兄弟……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兄弟們……”“蟈蟈”艱難地彎下腰,朝著杜超與老和深深鞠躬。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杜超與老和同時撲過去,將他抱住。
??“彭隊,不要說這種話……”老和拍打著“蟈蟈”的後背。
??三個大男人跪在地上,抱頭痛哭。
??我用拳頭緊緊地堵住自己的嘴,我怕我和他們一樣,大哭出聲。我衝出病房,站在走廊的窗前,極目藍天和遠山,讓淚水縱情奔流,淚落無聲。
??很多天後,當“蟈蟈”認為自己終於冷靜到可以向我講述那場戰鬥的起因和經過時,他剛說出“這個案子,原本代號‘706’專案,因為出了大事,現在叫‘717’戰鬥……”
??那時,我們在小花園裏,“蟈蟈”原本安靜地坐在輪椅上,風和日麗,金銀花枝微微搖曳。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的身體突然急晃,他大張著嘴,像是嘴巴裏突然被塞進一塊堅硬的石頭。“蟈蟈”的樣子把我嚇壞,我趕緊站起來,扶住他的身子,連聲問:“怎麽了,你怎麽了?”
??“蟈蟈”伸出雙臂,像個無助的孩子,抱住我的後腰,緊緊地把臉貼在我的胸前。他哭了,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輕柔地拍打他的後背,緊張地思考著,要不要拿出手機來打給值班護士?
??“蟈蟈”抽泣的間隙,我聽到了他含混的聲音:“我犯了大錯!我犯了大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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