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開槍,為他送行
陳華犧牲後,總隊、支隊兩級宣傳部門,立即邀請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視台、《人民公安報》等媒體的記者,現場采訪,第一時間向公眾播報。由新華社記者采寫的長篇通訊見報後,公安部一位副部長連夜做出批示,充分肯定陳華的英雄事跡,要求全國公安機關和公安幹警、公安現役官兵向陳華同誌學習;公安部邊防局、總隊、支隊各級組織部門迅速開展相關工作,公安部黨委評定陳華為“革命烈士”,追記一等功……
??上級決定,首先為陳華烈士舉行一個內部的“告別儀式”。
??作為烈士妻子的“陪護人員”,我全程參加了這個儀式。
??儀式在殯儀館的告別大廳舉行。陳華身著軍裝的遺體躺在鮮花鬆柏叢中,保山邊防支隊、保山市公安局的數百名武警官兵和公安幹警,身著整潔的製服,圍靈床緩緩繞行,脫帽鞠躬,戴帽行莊嚴的軍禮。“蟈蟈”率領偵察隊全體隊員,軍裝筆挺,他們戴上大簷帽,紮上武裝帶,戴上白手套,為陳華護靈,同時作為陳華的親友,向來賓表示答謝。
??反複商議之後,陳華烈士的妻子肖曉、陳華烈士從貴州老家趕來的父母等至親決定,還是讓陳華烈士4歲的兒子果果見父親最後一麵。兒子被外公抱進告別廳,對一個4歲的孩子來說,“死亡”是一個根本無法理解的概念。孩子沒有哭,而是在外公的懷抱裏掙紮著,伸出小手,一個勁地撥弄爸爸的臉,像是對爸爸為什麽一直熟睡無法理解。肝腸寸斷的家人、朋友和戰友泣不成聲,外公、外婆趕緊把孩子抱走……孩子的疑問,和著低沉的哀樂,回蕩在告別廳裏:“爸爸為什麽不起床?爸爸為什麽不說話?”
??告別廳的出口處,我們給烈士的父母還有“小小”都準備了椅子,陳華的父母坐在椅子上,木然地流著淚,與參加告別儀式的軍人和警察握手。“小小”堅持不坐,她一襲黑衣,在我和鄭芸芸的攙扶下,整個告別儀式,她一直堅定地站著;她也不哭,咬緊牙關,像是要與某種來曆不明的力量對抗到底。“小小”不坐,不哭,對每一個伸手與她相握,安慰她“節哀順變”,鼓勵她“堅強”,告訴她“陳華走了,還有我們”的軍人和警察,緩慢而認真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謝謝!”
??反而是身著軍裝的鄭芸芸,好幾次,哭得差點癱倒在地。“小小”伸出左手,不動聲色地攬住鄭芸芸的腰,輕聲說:“要不你坐一會兒?”
??我沒哭,因為我的淚水早已流盡;我沒哭,還因為我知道,“蟈蟈”把“小小”交給我,我必須強作鎮定,注意觀察“小小”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稍有不對勁的地方,立即告訴“蟈蟈”,確保“小小”的安全。
??簡短的告別儀式很快結束,最後的離別時刻來臨。
??“蟈蟈”和戰友們推起靈床,戎裝嚴整的戰友們夾道而立,形成一道軍人護衛的甬通。安放著陳華遺體的金屬床緩緩通過甬道,軍人和警察舉手加額,向戰友致以最後的軍禮!
??我和鄭芸芸攙扶著“小小”,跟隨著靈床,緩緩朝火化廳走去。
??走出鬆柏、鮮花、挽聯和花圈環繞的告別廳,我們一下子暴露陽光下,那是上午10點鍾左右的陽光,明淨、亮麗、清澈,流水一般灑向樹木、草葉、花朵;灑向戰友們頭頂的國徽、肩頭的銀星、領口的領花、胸前的資曆章、警種標識和姓名牌;灑向他們貼近額頭的,戴著白手套的右手……
??就在這時,我聽到“小小”低聲說:“我站不住了……”說著,她的身體一軟,我和鄭芸芸趕緊一左一右扶住她。我剛說出“拿把椅子過來”,“小小”的身體像一塊猝然融化的冰,正在不可避免地癱軟下去。我和鄭芸芸不可能強行架住她,也不可能強行將她拉走,隻得任由她緩緩地蹲到地上。
??我和鄭芸芸趕緊跟著蹲下,讓“小小”的頭靠住我的肩膀。
??“我蹲一會兒,就好了。”“小小”側過臉,看著我,虛弱地說道。
??我看到她終於哭了!
??我看到淚水像兩條小溪,不停地從“小小”的兩隻眼睛裏奔湧而出,而她,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她緊緊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終於忍不住,轉過臉,把臉龐伏在我的肩上,不讓人看到她的淚水。
??“小小”的身體,在我的懷中,顫抖得如同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她的淚水,刹那間洇濕了我的肩膀。
??那是一個陽光無比明亮的上午,那張承載著陳華遺體的金屬平板床,正無聲地,緩緩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陳華的妻子,我們親愛的“小小”,蹲在地上,她伏在我的肩頭,無聲地流淚;無數穿軍裝、穿警服的男人,像一座座黑色的山峰,無限悲憫地俯瞰著我們……這樣的畫麵,連同“小小”在太平間裏,垂首為陳華修剪趾甲的畫麵,像火焰灼傷後留下的殘痕,永遠地,銘刻在我的心靈深處。
??猝然,一排清脆的槍聲。
??殯儀館上空,群鳥驚飛。
??那是護靈的數十名特戰隊員舉槍朝天,一聲令下,同時摳動了扳機。
??槍膛裏,裝的是沒有彈頭的“空包彈”,這種子彈,主要用於演習,我不知道,用於告別戰友,這是不是第一次?
??“小小”連蹲都蹲不住了,她幾乎快要癱坐到地上,我和鄭芸芸緊緊地摟著她……我們,宛若小小的樹苗,宛若大地上的一株青草,哪怕是被大雪一般的悲傷壓彎了腰,我們也要保持最後一絲尊嚴。
??一排槍響,又一排槍響。
??開槍,為他送行!
??我知道,這一刻,“蟈蟈”和戰友們正親手將陳華的遺體推入火化爐。
??兩天之後,在保山市中心最大的“三館廣場”,為陳華烈士組織了這個城市有史以來最為盛大的追悼會。上萬名解放軍指戰員、武警官兵、公安幹警、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學校廠礦、工人農民、社會各界人士、公安部、省委、省政府、省公安廳、公安部邊防局、邊防總隊的領導參加追悼會……整個保山市的菊花被收購一空,不得不連夜從昆明空運上萬枝菊花。
??公安部邊防局的一位將軍以及公安邊防總隊的總隊長、政委,特意換上軍禮服,三位將軍,將一枝白菊敬獻到陳華烈士的巨幅遺像前,三位將軍,肅立,脫帽,三鞠躬,戴上帽子,向陳華烈士致以最崇高的軍禮!
??作為陳華的“搭檔”,偵察隊長彭衛國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采訪。他換上整潔的軍禮服,戴帽子紮腰帶白手套,穿上長套馬靴,手持禮兵槍,站在靈台上,鮮花簇擁的陳華烈士的骨灰盒右前方,為陳華護靈。
??人們排成整齊的隊列,給陳華烈士獻花,鞠躬……萬人追悼會整整進行了3個小時,我親愛的“蟈蟈”始終腰板挺直,持槍肅立。好幾次,戰友們試圖替換他,都被他拒絕。
??我站在台下,仰望著陳華巨大的遺像,仰望著我親愛的“蟈蟈”,我是多麽擔心,我親愛的“蟈蟈”一頭昏倒啊!
??他堅持住了,盡管好幾次,他的身形微晃,像是要摔倒……但是,每一次,我親愛的“蟈蟈”都咬緊牙關瞪大雙眼,一次又一次,挺直了腰板!
??後來,我親愛的“蟈蟈”堅決“違抗”命令:上級讓他作為“陳華烈士先進事跡報告團”成員,到北京、到昆明、到全國各地宣講陳華烈士的先進事跡。
??私下裏,我親愛的“蟈蟈”跟我說:“所有的宣傳、表彰、獎勵,包括全國巡回的‘先進事跡報告會’,這一切,陳華都受之無愧,但這一切,都是‘做給活人看’的,逝者已去,生者還要繼續活下去……這一切,也是應該的,這至少可以讓烈士的家人,讓陳華的父母、妻兒精神上得到極大的安慰,物質上得到一定的補償,這至少不會讓我們這個浮躁的社會,很快地忘記那些為著人類健康和尊嚴,獻出了鮮血和生命的勇士,但是……”
??“蟈蟈”沉吟著:“這也是無比殘酷的。每作一次報告,甚至每看一遍稿子,都是把親人和戰友的傷口撕開一次……我寧願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黑屋裏,也不願一次一次,受那樣的折磨……讓‘小小’和林恩他們去受難吧,我需要做的,是留下來,繼續打仗!”
??是的,首場“報告會”,我就在“後台”,我親眼看到林恩作完報告後,在休息室裏失聲痛哭;我親眼看到“小小”堅持著,一字一句地念完“報告稿”,就在她說出“謝謝”兩個字之後,她的身體猝然一晃,眼看就要暈倒,我一個箭步衝上報告台,一把扶住了她……她雙目微閉,依偎在我的懷中,在整個做“報告”的過程中,一直掛在她眼角的那一粒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就在陳華烈士追悼會之後的幾天,很多年不動槍的大毒梟段蒙生,突然叫上幾個警衛,帶上武器,驅車進了叢林。
??一片林中空地,段蒙生接過警衛遞過來的AK-47自動步槍,槍口朝天,一口氣打完了3個彈匣,仿佛他隻是為了聽那一串串槍聲爆響,就像紅白喜事,喬遷新居,餐館開業……放幾串鞭炮,聽個響。
??這一天,段蒙生得到消息,他的兒子段向北被中國法院一審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之後,段向北不服判決,提起上訴,二審法院依法駁回上訴,維持原判——雖然還有終審,但是段蒙生很清楚,他的“大公子”段向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暴響的槍聲,是他,開槍,為自己的兒子送行。
??段蒙生渴望聽到暴響的槍聲,還因為,一向關心中國禁毒新聞的他,一天前,在中國中央電視台播出的一則新聞中,看到了一個他久違的人。
??新聞報道:一名中國邊防警察,在追捕毒販時,“絕不放手”,與毒販一起墜入湍急的河流,同歸於盡。警察的遺體和毒販的屍體被同時打撈上岸時,警察的手臂還死死地扣住毒販的胳膊。新聞中出現了追悼會的畫麵,段蒙生毫不費勁地認出:站在警察遺像右前方,持槍護靈的那名武警少校,就是曾經叫李剛,後來叫彭衛國,作為他兒子段向北的“頭號馬仔”,與兒子一起在臘戌失蹤的“小彭”!
??段蒙生不但確認了彭衛國是中國警方的臥底,現在,他很快就可以確證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也許,在段蒙生的想象中,3個彈匣,90發射向天空的AK-47自動步槍子彈,每一顆子彈,都射向這個名叫彭衛國的武警少校,直到把彭衛國的身體打成篩子,把彭衛國的心髒打成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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