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很久以後,“蟈蟈”和我對段向北在接受審訊時的“胡說八道”進行過分析。
??打入段向北販毒集團,為他數次“押貨”,之後,去廣東本是最後一單,因為我的突然介入,“蟈蟈”重回緬北,隨後去清邁,抓張光祖,利用張光祖誘捕段向北……“蟈蟈”把所有的細節都回憶、梳理過不止一遍之後斷定:段向北根本不可能發現他是中國警方的臥底。
??而段向北之所以一張口就指認“蟈蟈”是臥底,是因為這個假裝“自作聰明”的家夥,的確很聰明。指認“蟈蟈”是臥底,對段向北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蟈蟈”真是中國警方的臥底——段向北現在特別希望“蟈蟈”就是臥底——這樣,在將來的庭審中,段向北可以一口咬定:中國警方“做局”陷害他;如果“蟈蟈”不是臥底,對段向北的罪行也沒什麽影響;他誣陷“蟈蟈”親自開槍殺死了阿林,是因為他確信,阿林跟中國警方一定有關係,如果中國警方在誰殺了阿林這個問題上糾纏,就愈發能說明,“蟈蟈”真的有可能是臥底。
??段向北的策略是:把水攪渾,製造更多的謎團,讓案件無法順利進入“起訴階段”,總之讓案件在“偵查階段”拖得越久越好。他企盼著時間能夠解決問題。時間拖得越久,他的父親段蒙生越有可能想出辦法讓他逃出生天。
??究竟是不是彭衛國親自開槍殺死了阿林?這個問題調查起來相對容易一些。在“蟈蟈”接受紀檢部門調查時,根據“蟈蟈”的詳細描述,將阿林裝進麻袋,扔到湖中淹死的,應該是段向北的“衛隊”成員。段向北被抓捕後,他的“衛隊”風流雲散,要通過境外關係,找到當時的目擊者並不困難。紀檢部門向上級匯報後,上級決定啟用秘密力量,很快查明:段向北在撒謊!當時,段向北的確要求“蟈蟈”槍殺阿林,而“蟈蟈”對段向北的要求當場斷然拒絕!
??紀檢部門不是懷疑“蟈蟈”叛變,而是隱隱懷疑,他是不是做了“雙麵臥底”?
??也就是說,當段氏父子發現“蟈蟈”的臥底身份,他們不殺“蟈蟈”,是因為“蟈蟈”被迫承認自己的中國警察身份之後,反過來與段氏父子達成了某種秘密協定,“蟈蟈”願意利用自己的中國警察身份,為段氏父子的販毒活動,提供某些便利,一方麵換取自己的生命安全,另一方麵獲取非法利益?
??既然是臥底警察,既然是孤身深入毒窩,“蟈蟈”的絕大多數行動,都在專案組的視線之外。所以說,臥底警察是風險最高的職業,不僅有可能被敵人發現、殺掉;而且很有可能被自己人懷疑。
??對一個臥底警察而言,隻有兩個字能夠自證清白,那就是“忠誠”。
??絕對的忠誠。除此之外,就連“頭頂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律”都是扯淡。
??比如我親愛的“蟈蟈”,此刻就麵臨這樣的絕境,這種絕境,事實上是一種邏輯困境。
??段向北一口咬定,他早就識破了“蟈蟈”的真麵目。
??審訊員反問他:“既然你認定彭衛國是中國警察,你為什麽不除掉他?”
??段向北兩眼一翻,似笑非笑:“我為什麽要除掉他?他不是一直在幫我做事麽?我為什麽要除掉一個幫我做事的人?”
??審訊員冷笑:“你,一個毒梟,讓一個中國警察幫你做事,笑話。”
??段向北大叫:“哎哎哎,你不要亂說。你說我是毒梟,我就是毒梟嗎?我是不是毒梟,這是需要在法庭上用證據來證明的。”
??段向北拒不承認自己是毒梟,雖然他聲稱自己在全球的排名已經上升到第五,但是他又說,那是國際禁毒機構對他們家族“固有的偏見”;他說緬政府抓他,是栽贓他販毒,以此打壓緬北民族地方自治勢力。
??段向北接著說:“至於警察幫我做事,太多了,幫我做事的警察,緬甸有,老撾有,泰國也有,甚至美國也有……中國為什麽不可以有?他們幫我做的都是正當生意,哈哈。不過,當然,我不會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哈哈……”
??段向北聲稱自己早已識破了“蟈蟈”的臥底身份,他的理由是,如果“蟈蟈”不是臥底,他怎麽會將自己誘騙到臘戌,從而讓緬甸軍隊抓了自己?
??“蟈蟈”聲稱段氏父子絕不可能識破自己的臥底身份,他的理由同樣是,如果段氏父子已經識破自己的臥底身份,他怎麽可能將段向北誘騙到臘戌,從而促成緬甸政府抓捕並向中國政府移交段向北?
??紀檢部門當然不會糾纏於這種“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邏輯循環。一個最基本的甄別依據就是,彭衛國到底有沒有接受段氏父子的“好處”,說白了,就是錢。
??“蟈蟈”前後三次為段氏集團“押運”毒品,兩次廣東,一次甘肅;後來受段蒙生委托,到清邁去找張光祖,所得的“傭金”以及所付的“定金”,都打到了“蟈蟈”指定的帳戶上——這個帳戶,當然掌握在“626”專案組的手裏。這些錢,“蟈蟈”事實上根本無法動用,這些錢,都將作為“毒資”被追繳,清清白白。
??關鍵是,段向北“私底下”,有沒有給過“蟈蟈”錢,特別是現金?
??“蟈蟈”斷然否認。
??就連段向北,在接受審訊時,也未曾誣陷“老彭”私下收過他的現金。
??現在,最大的疑問就是,彭衛國是不是在賭場上贏了段向北的錢?贏了多少?這些錢算什麽性質?這些錢到哪兒去了?
??“蟈蟈”輕描淡寫地對紀檢部門說:“我是贏了段向北不少錢。究竟有多少?我不記得了。一萬美元左右吧。我認為那些錢,既不屬於辦案經費,也不屬於毒資。純屬辦案過程中的意外和應酬。那些錢,我送給我女朋友黎妮了。”
??“蟈蟈”此語一出,紀檢部門大吃一驚。
??“蟈蟈”向我說明,她的母親謝曉蘭,絕對不允許我們繼續交往,繼而向我講述了“南疆哥哥思沂姐姐”往事的那個夜晚,之後大約一星期,不出“蟈蟈”所料,果然有兩名自稱公安邊防總隊的男人找到了我。
??“蟈蟈”還在清邁追蹤“張總”的那段時間,我就通過原來報社的記者部主任介紹,開始接一些電視專題片、宣傳片乃至於小廣告的“文案”活,收入不高,卻也不亞於我原來做小報記者。閑暇時光,我喜歡到翠湖邊的省圖書館,占個座位讀書,主要是讀法律方麵的教材,認認真真做筆記。我有點小小的野心,法律知識掌握到一定程度,我打算去參加全國司法考試,如果能通過,我想去做律師,特別想做刑辯律師,而且特別想做毒品案件的律師。想想也蠻有意思,我的男朋友,唉,我怕是不可能嫁給他了,那就算“前任”吧,我的“前任”是秘密緝毒警察,而我呢,如果成了一位專做毒品案辯護的律師,甚至可能在法庭上與我的“前任”唇槍舌戰,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
??那天黃昏,我背著一個碩大的書包,慢騰騰地走下省圖書館前的台階,那兩個男人迎麵攔住了我。
??他們中的一個,後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陳華,向我出示了“人民警 察證”。
??他們中的另外一個,後來我知道,是邊防部隊政治部紀檢辦的一名張姓幹事。
??他們說,他們是邊防總隊的幹部,他們詢問了我的名字,他們說:“你一定認識彭衛國吧?”我欣然點頭,陳華說:“有些與彭衛國有關的事情,我們需要跟你談談。”
??張幹事補充道:“彭衛國打了結婚報告,結婚對象是你,我們……也就是做些例行調查。”
??我笑得像一朵開得剛剛好的三角梅。
??他們衝我溫暖地微笑。他們是警察,我本該有些緊張,而我卻同樣衝著他們溫暖微笑,仿佛我們是多年的老熟人、老朋友。
??……因為,他們是“蟈蟈”的戰友,雖然他們沒有穿武警製服,他們穿的是便服。
??我們就近找了個茶室坐下,陳華要了一壺茶,是菊花茶。
??我突然想起“蟈蟈”的話,如果他們不穿製服不出示證件,讓我立即報警,直接報綁架。現在,他們出示了證件,可他們沒有穿製服。
??我多了個心眼,嗯嗯,證件,是可以偽造的,而且,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人民警 察證”,再說,他們是武警,為何出示的是“人民警 察證”?
??我笑吟吟地說:“我能打個電話嗎?”
??陳華不置可否,張幹事有些緊張——那時候,他並未說他是紀檢幹事,隻是含混地說,他是邊防總隊政治部的。
??張幹事問:“打給誰?彭衛國嗎?這不可以。”
??我笑嘻嘻地說:“當然是不會打給他啦。我打給袁姐可以嗎?”
??“袁姐”這兩個字,對張幹事來說,肯定是陌生的,他轉頭望著陳華。
??陳華附耳對張幹事說了一句話,之後,陳華衝我穩穩地點了點頭。
??“蟈蟈”的父親,省公安廳副廳長李誌誠去世的那天夜裏,袁姐把手機號碼留給了我,她承諾過,我隨時都可以給她打電話。
??手機撥通,對方有人接聽,我們都沒有叫出對方的稱謂,而是頗為禮貌地,輕輕地“喂”了一聲。確證過聲音,我才說:“袁姐嗎,我是黎妮。”
??電話那端,袁姐問:“有什麽事嗎?”
??我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一絲焦灼,一絲無奈,她肯定已經知道了“蟈蟈”的母親謝曉蘭堅決反對我和“蟈蟈”交往的事情,她也許會想,我是因為婚事受阻,打電話向她求助吧?
??我平靜地說:“袁姐,來了兩個人,說是邊防總隊的幹部,要找我了解一些事情。他們出示了證件,但是我無法確認他們的身份。”
??我這樣問的時候,我看到張幹事局促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著身子,而陳華,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袁姐的聲音刹那之間變得清亮而鎮定,她問:“你在哪裏?”
??我準確地說出了翠湖邊這家茶室的名稱,以及門牌號碼。
??我看到陳華輕輕點了點頭。
??袁姐說:“你稍等,不要掛電話。”她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大約15秒鍾。後來,她告訴我,她正在係統裏緊張地查詢那個地段的警力配置。翠湖位於昆明的市中心,除了常規警力,還分別配置有公安特警和武警特戰隊的執勤小組。袁姐查詢警力後確證,想要在那樣的地方綁架或挾持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袁姐說:“這樣,你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出示證件。不要掛電話。”
??我立即向他們重複了袁姐的建議。
??陳華立即掏出“人民警 察證”,在茶桌上攤開,朝我推過來。
??我拿著手機,對袁姐說:“他們出示了證件。”
??袁姐說:“你仔細看看,是什麽樣的證件?姓名,注意,還有編號。”
??我立即輕聲念出:“人民警 察證,陳華,雲南省公安邊防總隊,1451。”
??我話音剛落,袁姐當即說:“好了,沒問題,是我們的人。你可以掛電話了。”
??我掛斷電話。
??我想,袁姐一定在係統裏查過了,姓名、單位、編號,全對上了,應該沒問題。
??後來袁姐告訴我:“不用查,陳華,就是我們專案組的人,我熟。”
??張幹事連連搖頭,意思像是說:“有這個必要嗎?”
??陳華收起證件時,笑吟吟地衝我豎了豎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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