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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 首長……您要不要喝點水?

  衝上橋頭,我猝然止步,悵然回望。


  ??紅色跑車像一道閃電,在滿山蒼翠的背景中一閃而逝。


  ??他,我親愛的“蟈蟈”,甚至沒有讓鄧佳停車5秒鍾,看一眼我的背影。


  ??他,我親愛的“蟈蟈”,明明知道,我一定會駐足回望。


  ??唉!算了吧,哪來的詩情畫意?多年以後,我唯知死別生離!


  ??我右手拎著我的雙肩包,沿著大橋,垂首朝向懸掛著緬甸國旗的移民檢查站走去。


  ??我長發散亂,白裙起皺,臉龐腫 漲,雙腳沉重,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像個在緬甸做小姐不成功,被老板趕出場子的“喪”女。


  ??我走路時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直到陽光投下一道巨大的陰影,橫亙在我的腳下。


  ??我一抬頭,差點驚叫出聲。站在我麵前,擋住我去路的,竟然是阿林。


  ??“你想幹什麽?”我停下腳步,情不自禁地衝著阿林大叫。這時,我距離緬方的移民檢查站大約還有10米。


  ??阿林笑眯眯地,停頓了3秒鍾,這才操著我已經熟悉到厭惡的雲南邊地方言,說:“我來接你回去。”


  ??刹那間,我差一點點癱倒在中緬大橋緬方一側。“蟈蟈”沒有跟我說過這些,這完全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憑女人的直覺,我知道段向北喜歡我,或者說,他不一定喜歡我,但他一定想占有我。現在,我跟“蟈蟈”大吵一架之後負氣回國,既然我不再是“蟈蟈”的“馬子”,對段向北那種假模假式仁義道德的家夥來說,也就不存在“兄弟妻,不可戲”,段向北完全可以派阿林來把我接到他的身邊……燭光晚餐,越南海鮮,白葡萄酒,雪茄,爵士,慢舞……順理成章,上床!更何況,我親口告訴過他,我原本……就是做“那個”的。


  ??不!

  ??我在心底發出一聲長嘯。


  ??那樣,我真的會成為段向北的某一房“夫人”,這一輩子,再無自由二字可言,我忍不住想要罵娘,玩來玩去,難道我要把自己玩成世界第六號毒梟的“小蜜”?

  ??“我不回去!”我朝阿林撲過去,亮出纖纖十指,去撓他的臉。


  ??這個小屁孩,雖然他的大腿上掛著手槍,可我從來不怕他。以前,我可以叫他給我買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可以肆無忌憚地叫他“滾蛋”,現在,我也可以毫不遲疑地撓他的臉,甚至朝他的褲襠裏踢上一腳。


  ??阿林穩穩地抓住我的兩隻手。我這才知道,他的氣力很大,我的兩個手腕被他抓住,我完全無法掙脫。


  ??“你一定要回去!”他依然笑眯眯地說。


  ??阿林的雙手一用力,我眼中的天空就暗下來了,天黑了。


  ??阿林的氣力真的很大。


  ??那一瞬間,我下定決心:就算我爛醉如泥,段向北也別想沾我的身子。於是,他會下令將我扔進“土洞”。


  ??那些我與“蟈蟈”分離的日子,那些我被扣在緬北做蟈蟈的“人質”的日子,阿林帶我去看過“土洞”。他說“土洞”裏關的是賭場裏欠下巨款無力償還的賭徒,他說那些賭徒大多來自中國江南,他說他們會在網上招賭,給那些人訂好機票,派人到芒市機場接那些賭徒,到達邊境一線,他們會派船把那些賭徒接過瑞麗江,直接把那些賭徒帶進“水晶宮”,等他們輸到一文不名的時候——阿林當然不會說“一文不名”這個成語,他說得很簡潔,他說“沒錢了”的時候,賭場就會借他們錢,高利貸,也許隻是幾個小時,那些賭徒就會欠下賭場幾十萬上百萬的巨款……這時,賭場會讓他們發信息、打電話向家裏要錢還帳,如果還上了,好說好散;如果還不上,先關進賓館,好吃好住,繼續打電話發信息向家人要錢,還是要不到錢,拔牙齒,剁指頭,拍成視頻發給家人,如果家人竟然向中國警方報案,那麽,這個人就會被關進“土洞”。


  ??所謂“土洞”,就是在泥地裏挖一個1米見方,深約2米的坑,坑口蓋上幾塊木板,木板上壓幾塊大石。坑裏自然積水,淺則不到20厘米,深則超過半米。被扔進土洞的人,隻能站著或著半蹲,就算無人看守,兩米的深度,也絕不可能憑一己之力爬出逃走。最致命的是,因為坑底積水,賭徒的下半身始終泡在水裏,不出一個星期,大多全身潰爛而死。死了之後,就近挖土,連人帶坑填平,省事。


  ??阿林帶我去看“土洞”的那個午後,天空熾熱到仿佛流淌著鋼鐵的熔液。阿林掀開“土洞”的蓋子,那個被泡在“土洞”裏的男人立即伸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高溫和驚悚讓我恍然置身夢境,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白花花的蛇!我打算把握在手中的礦泉水瓶子朝那個人遞過去,阿林哈哈大笑,他說:“他什麽都看不見。他最不缺的就是水。他一低頭就可以喝到水。”


  ??我“啪”地一聲摁下“土洞”的木頭蓋子!


  ??阿林抓住我手腕的兩隻手,此時,就像毒蛇的尖牙。


  ??我想,如果我不“從了”段向北,他一定會下命令把我投進“土洞”。


  ??媽的,我的天真的黑了。


  ??我想,我是不是應該跪下來號啕大哭,這樣,也許會引起緬方移民站的注意,他們會派出一隊持槍的士兵,衝過來,將我從阿林的鐵腕之中奪走?

  ??這時,阿林鬆開了我的一個手腕,依然抓住我的另一個手腕,笑眯眯地說:“跟我走!”


  ??他引領我走向的,不是緬甸一側,而是中方一側!

  ??原來,他說的“回去”,不是回到段向北的地盤,而是回到那片五星紅旗飄揚的土地。


  ??為什麽?

  ??我像根木頭,一隻手拎著我的雙肩包,另一隻手被阿林抓住,我們朝著緬方移民檢查站走去,5米、3米……


  ??接下來的事情,就跟“蟈蟈”提前告知我的“劇情”一模一樣。


  ??我在緬方的移民檢查站,等待了不足半小時,兩名身著武警製服的中國邊防警官出現,他們皺著眉頭填了些表格,讓我在表格指定的位置簽下幾個“黎妮”,摁了幾個紅手印,接下來他們挾持著我,通過寬約20米的共管地帶,隨後進入中國邊防的入境大廳。


  ??他們沒有讓我辦任何手續,而是徑直把我投入一個不足6平米的小屋,沒有桌子,沒有燈,我的記憶出現了錯覺,我覺得那是一個牆壁、地麵全是金屬的小屋;他們收走了我的身份證、手機、錢包……他們收起我的手機時,居然讓我自己把手機給解了鎖。他們一言不發,關上門離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中國邊檢的那間小屋裏被關了多長時間。後來,他們把手機還給我的時候,我發現僅僅過去了40分鍾,但是,我的“心理時間”,起碼過去了3個小時。


  ??房門洞開,一個皮膚潔白、鼻梁高聳,褐色眸子,大腿修長的女人,穿著白色的高跟涼鞋,淺藍色牛仔五分褲,寬鬆的白色T恤蓋過臀部,T恤的前胸印著大大的、金色的“Good Lucky”,朝我款款走來,向我伸出右手。


  ??我幾乎是被她從屋子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拉了起來。


  ??她說:“我姓袁,你可以叫我袁姐。”


  ??她說話的時候,仿佛微笑著,又仿佛那微笑與生俱來,就是雕刻在她的臉上。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說什麽。


  ??她把一個捏實封口的密封袋遞給我。袋子裏是我的身份證、手機、錢包……


  ??她說:“我已經讓他們關閉了攝像頭,這裏沒有外人。你檢查一下你的物品……手機上,該做技術處理的,我們已經做了處理。”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該刪的都刪了唄!


  ??沒來由的,我突然感覺特別放鬆,特別安全,我不想哭,也不想叫,我隻想有張床,有一個鬆軟的枕頭,讓我好好睡一覺。


  ??自稱“袁姐”的人似乎完全洞察到了我的心思。她保持著那種職業化的、幹煉女警特有的微笑,說:“你可以在車上睡很長時間,我們得在路上走10個小時。”


  ??我隱約記得,我是在中國邊防檢查站的地下車庫裏上的車。


  ??一輛懸掛地方號牌的,毫不起眼的黑色轎車。


  ??前排有兩個小夥子,穿的是T恤,牛仔褲……或者,休閑褲?

  ??“袁姐”和我坐在後排。


  ??我一直緊緊地摟著我的雙肩包,像是摟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又像是摟著我親密的愛人。


  ??我一路都在睡覺,我記得我們出發時是黑夜,抵達時是黎明。


  ??我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地上了兩次廁所,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上廁所的時候,袁姐寸步不離地陪著我。


  ??我記得前排的兩個小夥子,輪換著開車。


  ??我剛看到了一眼朝陽,緊接著又陷入一片黑暗。


  ??我出發的地方是一個地下車庫,我抵達的地方依然是一個地下車庫。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省公安廳的地下車庫。


  ??“袁姐”牽著我的胳膊,我們進電梯,“叮咚”,電梯停下,我看到“袁姐”拿出ID刷卡,然後把臉湊近門禁係統的攝像頭。


  ??是人臉識別?還是瞳孔識別?


  ??防彈玻璃門悄無聲息地滑開。


  ??我在“袁姐”的牽引下,踩著遊戲場景般不斷坍塌的走廊,來到了一間巨大的辦公室。


  ??我聽到“袁姐”柔聲說:


  ??“首長,我們把她帶回來了!”


  ??首長點頭,隨後示意“袁姐”離開。


  ??巨大的辦公室裏,“首長”坐在足有半個乒乓台球台般大的辦公桌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他像是身體的某個部位疼得難以忍受,眉頭幾乎擰成了“八”字。


  ??隔著桌子,我站在他的對麵,我知道他是誰,作為一個曾經聯係禁毒口的記者,我不止一次,在照片上,在主席台上,看到他。


  ??他就是“蟈蟈”的父親,李誌誠!


  ??“首長……您要不要喝點水?”


  ??莫名地,我一張嘴,說出的就是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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